然而,很美(第31/50页)
——那你弹。
*
当他遇见罗兰·柯克(Roland Kirk),就像找到一个出生后就失散的亲兄弟。柯克如同一部黑人音乐的百科全书:他的所有知识不是储存在脑海里,而是储存在身体里,不是作为学问,而是作为感觉。他无所不知,但却摒弃了思想,把感觉提升为一种富有生气的智慧。他让梦引导自己:在梦中他第一次看见自己同时吹三只萨克斯;是梦告诉他称自己为罗刹(Rahsaan)。
柯克跟明格斯很像:他所演奏的一切都包含着某种呼号、哭喊,那是黑人音乐跳动的心脏,那哭喊里有悲伤,有希望,有反抗,有痛苦。除此之外还有问候,那种对朋友和兄弟的高呼,让他们知道你在前进。无论爵士乐怎么变,那种哭喊都必定会在。剥去外在的模式爵士乐后面是摇摆乐,摇摆乐后面是布鲁斯,布鲁斯后面是呐喊,是黑奴在田间的劳动号子。
柯克来找他时,明格斯就开车带这位盲人到处转他急打方向盘,颠过地面的坑洞,猛按喇叭,在路边水洼溅起鱼鳍状的水花,一切都是为了让柯克能感觉到他看不见的旅程,开车时车窗摇下,这样他就能听见湿地面的嗖嗖声,雨刮器偶尔的吱呀声,潮水般的汽车喇叭声。而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甚至当他企图直接掉头让车整整三分钟呈直角插入密集车流的时候),明格斯始终在滔滔不绝地提出各种问题、观点、主张,只有在对其他司机和骑自行车的人破口大骂时才暂停。
——你是在开车还是操他妈蛋?
每过一会儿柯克就会热烈地点头,伸手去碰明格斯的胳膊,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赞同,开怀大笑。早晨,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家小餐馆,柯克被他消灭食物的能力惊呆了:在开车途中他们已经去过另外两家餐厅,每次他都要干掉数量庞大的食物和酒。他一到这家小餐馆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堆蓝莓松饼和冰激凌,现在正猛攻鸡蛋、双份培根、腊肠,以及土豆饼,他把叉子戳进土豆,似乎它们还在地下,必须连根拔起。
——你挖过土豆吗,伙计?
——没挖过,明格斯说,他嘴里塞满了食物,以至于每个字都必须挖个洞钻出来。
——但你喜欢吃,对吗?
——对,我喜欢土豆。
——还有鸡蛋。
——对,鸡蛋也很棒……嗨,嗨,服务员,再来点咖啡。你还要咖啡吗,伙计?
——好,我再加点。
当侍者把咖啡泼进他们的马克杯,明格斯盯着柯克的黑墨镜,感到不可思议——通过嗓音,通过动作发出的重量和声响,对方竟能那么确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灵魂。
——双面煎蛋,柯克最后说。
——对。
——不错,不错。你知道月亮很快要撞上地球了吗?
——你哪儿听说的?
——记不清了。也许根本不是听说的。
——拉倒,伙计。明格斯笑道,笑声从满嘴松软的吐司间透出。
——鸡蛋看上去像什么,明格斯?
——鸡蛋?
——对,告诉我鸡蛋看上去像什么。
——你几岁失明的?
——两岁。
——你见过太阳吗?
——见过,应该见过。我记得太阳。
——鸡蛋看上去就像它,就像太阳。黄色,明亮四周是云。
——像太阳,呃?哈。形容得不错,伙计。人们闭上眼睛,他们能听见太阳,如果你闭的时间够久。有时我想在萨克斯上吹出太阳的声音,也想吹出月亮的声音。不过,我跟月亮关系的密切程度从来都比不上跟太阳的,或者跟云的。
几乎在柯克意识到一切是什么之前,色彩便已开始渐渐黯淡。有些晚上他会梦见自己看见树的枝丫在朦胧的蓝色天空下伸展,或者一条狗穿过空地奔入一片有屋舍和田野的风景。他从未见过这些东西——或者至少他不记得自己见过。他从未梦见过大海,但他能想象出它的样子。他听见过大海,也闻过,由此他形成了一幅画面:大量的水,充满了这颗星球上那些巨大无比的陷坑和沟谷。当一股强力将海水向岸边推去又拉走,他能感觉到那种声响。那跟他小时候听过的福音音乐有某种相似之处,浩瀚的拉弦和震荡声漫过教堂里所有的教众。
天气也有自己的声音。下雪时,所有声音都被裹住了,地面在你脚下嘎吱呻吟;晴朗的日子一切响声都明亮而蔚蓝;在秋天的夜晚,他听到的一切都笼罩着一层雾晕。在城市,有汽车驶过路面的隆隆声,持续不断的喇叭声、吼叫声、呼喊声、排风口蒸汽的咝咝声。沉默则是用来覆盖其他声响所需的最低限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