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27/50页)
——次中音不该吹得那么快。
他从那小子手里夺过萨克斯,轻轻放到桌上。
——你叫什么?
——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
——好吧,查理,你那样吹会让大家疯掉。
接着是笑出那巨大的哼笑声,就像有人在快活地擤鼻涕。然后他再次走进外面的雨中,像刚从一个牛仔醉汉手里缴械的警长。
他并不守旧,但他知道,音乐的生命是多么依赖于那样的场景。对他而言,爵士乐并没有后来人认为的那么难;他来自另一个时代,那时大家聚在一起就为了吹一曲。大家的想法是为音乐做点贡献,付出点什么,在萨克斯、钢琴或不管什么上找到自己的声音。但后来者觉得他们对音乐的未来负有责任——不只是他们自己乐器的未来,而是作为整体的音乐。他们觉得自己必须为下一个十年做点能改变音乐的事——直到六个月后又被其他人再变一次。他们奏出的每个音符都极度痛苦,他们无所不为,只为让萨克斯发出新的声音,他们似乎要勒死它,勒到它尖声狂叫,而音乐变得如此复杂,你必须在学校学上三四年才能指望去演奏点什么。但对本来说,爵士乐并非难事,它不是某种你必须与之搏斗,并在自己想象中重造的东西,爵士乐不过是拿起他的萨克斯,然后开始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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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喜欢爵士乐,你就一定会喜欢本·韦伯斯特。你可以喜欢爵士乐而不喜欢奥奈特(Ornette),也许甚至不喜欢公爵,但不可能喜欢爵士乐而不喜欢本·韦伯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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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身携带着孤独,但他也随身携带着音乐——作为一种安慰。萨克斯是他的家,萨克斯和帽子,那些帽子,他与其说是戴,不如说是住在里面:平顶帽,软毡帽,被往后推得那么远,结果像瓜皮帽一样贴在后脑勺。早晨醒来,愉快地发觉自己压不皱的帽子还在头上——那是现在他所拥有的最接近温暖的感觉:长久在外,然后突然发觉你回到了自己床上。帽子和萨克斯传统——他从未离开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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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说他想看看英国的乡村,所以我们就开车去他住的公寓接了他,穿过没完没了的郊区开往乡下开了很久都没完全离开城市。可看的东西竟然那么少本很惊讶:没有铁路,没有告示牌或广告牌,只是一切都渐渐变得稀疏。我们路过的酒吧似乎全都叫“皇冠”或者“狐狸与猎犬”。开过的每辆车都是黑色。天空阴云密布,等我们终于进入灰暗的乡村,开始下起了小雨。云朵拥抱着我们四周起伏的山丘。
我们把车开出主干道,停好,在没有引擎声的寂静中坐了一会儿。我借给本一双威灵顿长筒雨靴,等他挣扎着穿好,我们就沿一条狭窄的小径开始跋涉,一路踩着水洼。我们经过一扇破败的大门,树篱变得荆棘丛生,雨小得简直就像飘在空中的湿气。我们排成一列走,我妻子打头,然后是本,气喘吁吁,他香烟的烟雾在空中缭绕。我们顺着条小径走进一片小森林,林中一片昏暗,但眼睛很快就适应了。有一小会儿,雨下得大起来,我们能听见雨点打在头顶高处的树叶。当我们来到森林边上,本说他累了,让我们继续走,他在那儿等。那条小径带我们绕着田野边缘转了一大圈,最后通上一座小山。我们担心本可能会等得不耐烦,于是便往回走。结果很难在林间找到回去的路,十分钟内我们就彻底迷路了——能恰好在前面离开本的地方碰见他,完全是运气。看见他时,我们正朝着森林的边缘走,想沿小径原路返回。他看上去很魁梧,身上裹着轻便大衣,平顶帽压在头上,完全不搭。我正要喊他的名字,但那幅场景里有一种幸福感,让人不想去打扰。太阳冲破地平线上的云层,一些树被勾勒出黑色的轮廓,另一些则被染上金光。残留的雨点从树叶间滴落,林中弥漫着潮湿的寂静。鸟儿们离开高高的树枝,飞过田野。他就在森林边上,身体靠着门柱,目光越过田野,望着远处从一户农舍飘出的炊烟。云朵在黑色的山丘上缓缓移动。我们站着一动不动,不发出任何声响,仿佛突然发现了一只美丽的鸟儿,之前从未有人在这种地方见过。
你问我他的音乐对我意味着什么。听他的音乐,我就无法不想到那个下午。对我来说,他的音乐听起来就像那幅场景,那就是它对我的意味。我能说的就这些。
天还没亮,但黑夜已经让位给黎明前的灰暗,房子里亮起灯火,地平线上的树木等待着,如同瘦弱的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