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一(第3/3页)

这些篇章实在只是我的遐想的一种没有定形的记录。这里谈的很多是我自己,因为一个孤独的人在沉思时,必然想自己想得多些。不过,凡是在散步时在我脑中闪过的奇怪的念头也都会有它们的地位。我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其间没有多少联系,就跟一个人前一天所想的跟第二天所想的通常没有多少联系一样。但是,通过在我所处的奇特的处境中每天在我头脑中出现的感情和思想,总有助于对我的天性和我的气质产生新的认识。这些篇章因此可以看成是《忏悔录》的一个附录;但我不再给它这个名称,因为我感到再也没有什么能和这一名称相称的事情可说了。我的心已在困厄的熔炉中得到净化,现在再仔细探查它时,已很难找到还有什么该受责备的倾向的残余了。一切人间的感情既然已从心中根除,我还有什么要忏悔的呢?我既不再有什么地方可以自夸,也不再有什么地方应该自责;我在世人中间从此就等于零,而跟他们既不再有什么真正的关系,也不再有什么真正的相处,我也只能是等于零了。既然随便想做什么好事,结果总会变成坏事,想做什么事情不是害人就是害己,我的唯一的职责就只能是闪避在一边,我将尽我所能恪守这一职责。不过,我的身体虽然无所事事,我的心却还活跃,还在产生思想和感情,而由于任何人间的世俗的利害都已在我心中泯灭,内心的精神生活似乎反而更加丰富。对我来说,我的躯壳已不过是个累赘、是种障碍,我将尽可能早日把它摆脱。

这样奇特的处境自然值得研究和把它描写出来,我的最后余暇也将用之于这项研究。为了把它做好,理应进行得有条不紊;然而我已无力从事此类劳作,同时我的目的是在于把我心中的变化和这些变化的来龙去脉记载下来,这种做法甚至反而可能使我偏离我的目的。我将在自身进行一种在一定程度上和科学家为研究大气逐日变化所做的观察同样的观察。我将用气压计来测试我的心灵。这样的测试如果进行得好,持之以恒,就会提供跟科学观察同样精确的成果。然而我并不想把我的工作做到这样的水平。我将以把观测结果记录下来为满足,并不打算从中找出什么规律。我现在所做的是跟蒙田蒙田(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散文家,著有《随笔集》。他通过自己的思想和心理活动来分析人性,因而成为现代哲学、科学和文学的先驱。同样的工作,但是目的完全相反:他的《随笔集》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的,我的遐想纯粹是写给自己看的。如果当我年事更高,在临近离世时还能如我所愿继续处在现在这样的景况的话,那时我在重读我的遐想时,就能重尝我在撰写时的甘美,使逝去的岁月得以重现,这也可说是使我的生命延长了一倍。我将得以无视众人的阻挠,重尝社会的魅力;我将在衰迈之年跟另一个时代里的我生活在一起,犹如跟一个比我年轻的朋友生活在一起一样。

我在写《忏悔录》和《对话录》时经常焦虑操心,总想找到一个办法来使它们不致落入我的迫害者的贪婪之手,使它们尽可能传诸后世。在写这部东西时,这样的焦虑已不再折磨我了,因为我知道即使焦虑也是枉然;得到大家更好的理解这样一个愿望已在我的心中熄灭,留下的只是对我真实的作品以及能表明我清白的证件的命运彻底的不在乎,这些作品和证件本也可能早就永远销毁了。别人窥探我的行动也好,为我现在所写的篇章感到不安也好,把它弄走也好,把它删节也好,篡改也好,我都毫不在乎。我既不把我的篇章隐藏起来,也不出示于人。如果有人在我生前把它抢走,他们却抢不走我在撰写时的乐趣,抢不走我对其中内容的回忆,抢不走我独自进行的沉思默想;正是这些沉思默想产生了我的遐想,而它们的源泉只能跟我的心灵一起枯竭。如果我从最初遭灾时起,就懂得不去跟命运对抗,采取我现在采取的办法,那么人们的一切努力,他们的全部骇人听闻的计谋对我也就产生不了任何效果,他们那无所不用其极的阴谋诡计也就扰乱不了我的安宁,正如他们今天虽已得逞,却不能使我稍为所动一样。让他们尽情为我所蒙受的屈辱兴高采烈吧,他们是绝不能阻止我为自己的清白无辜、为自己能排除他们的干扰安享余年而欢欣鼓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