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吾歌(第3/3页)

拜容庙被视为吴哥城最神秘的一座庙宇。庙宇的建筑结构甚为复杂,显然经多次重修改建,回形头像的形态独一无二,在吴哥城里不复见。拜容庙外墙也罕有地记录了当时人们的生活,如何打鱼、种田、打仗、跳舞、祭祀。画中甚至有长胡子扎髻的中国人,和高棉人做生意买卖。

我最喜欢的是特般窟,此窟也最荒芜,无花果树统治了整个王国。特般窟自十九世纪被法国人发现以来,全未经修葺,庙里还保留原来的面貌,毁坏的神像在黑暗之中默默毁坏。无花果树又长到庙宇里面去,浮上布满青苔,蜘蛛在长廊结网,猴子在树间跳来跳去。远处隐隐传来买拉琴的音乐,立在其中,使人不知今世何世,是否身在一个失落的文明高棉古国,有少女在庙中跳舞,说不定还会飘来酒香。就在此时碰到了休班的联合国和平部队人员,两个法国男子,和我道好问安。我又替缠着不舍的小孩用一美元买了一只牛铃。这样实实在在地回到了现世纪高棉,叫做柬埔寨。

回到了金边。金边的夜晚清凉如水。Diethelm旅行社的导游来接,一边介绍风景一边学习英语语法:好跟外国人打交道。我们走过“英文街”,英语学生的朗诵声声声入耳。联合国和平部队警车在街上巡来巡去,不是打击敌人而是对付恼人的偷车贼。人们担心的是晚上会不会停电,或明天的米粉会不会涨价,可否有余钱买一包万宝路。生活琐碎烦乱,人们不会想到战争为何会在历史上出现。到底是领袖发动了战争,还是战争是历史的一个偶然。正如托尔斯泰所说,人们只为追逐自己的生活。无论于战争与和平,人们从不想历史与个人有何关系。人们也因此从不会从历史或战争中学到些甚么。因此就分外的耽于逸乐了。金边如雨后春笋的娱乐场所,稍有条件的都尽情享乐,大概就是张爱玲“战后的疯狂状态”的意思。

如今金边有关战争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我们不过偶然经过,和平日子,对我们来说,好像理所当然。童年时大人教说的“但愿世界和平”,我们都跟着说,其实不知道是甚么意思。只有来到了金边市,目睹城市隐隐约约的战争伤痕,这时候才知道,但愿世界和平是怎样沉重的意愿。

由是金边市,跟所有城市都不一样。只有在这里,宁静小巧,跑道有点崎岖、需要急煞的一个城市,我们才会得珍惜——和平安全,地面天气良好。

黄碧云(1961—),生于香港,香港中文大学毕业,主修新闻与传播。后于巴黎第一大学修读法文及法国文化课程,曾任记者、编辑,并为香港各报章杂志自由撰稿,出版有散文集《扬眉女子》《盛世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