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山游记(第5/6页)

下楼又到白天去过的祗园去玩月。XX和裳宽坐在竹林那边去说法。我同XX、XX三人坐在悟经堂的石阶上,松树的影子筛在地上。山中的月夜真幽冷,山兰花发出一阵阵的清香。三人中间有一个人心里正填满苦恨,说不久就要走到寥远的南方入山去了。在这寂静的空山明月下,在这天真无滓的祗园中,这个人把他的悲愁用轻轻的像微风拂草,又从草上悠悠的落到涧底,跟着泉水在石子中间哽咽的声音向我们诉说。月光与这个人眼中的泪水交相辉映。这正是宜于在这深山里月光底下倾听人说的心事!我好像听了一段凄凉的夜曲,默默地站起来,跑到藤萝架那边去徘徊。

山中的夜多么静!我睡在窗下木榻上,抬头可以看到对面的高崖,崖上的树枝向天撑拿着,我好像沉到一个极深的古井底下。一切的山峰,一切的树木,都在月光下寂寂地直立着,连虫鸟的翅膀都不听见有一声瑟缩。世界是在原始之前吗?还是在毁灭了以后呢?我凝神细听,不能入寐。隐约看见佛殿上一点长明灯的火光尚在跳跃,因想起古人两句诗:“龛灯不绝炉烟馥,坐久铜莲几度沉。”

第二天,佛殿里的钟声把我从朦胧里唤醒,看天已大亮。树上有各种的鸟儿在那儿争喧,世界又回复了它美丽的现实。我为贪恋山中的景物,不敢多眠,起来到濯缨泉汲水漱齿。山中朝气的清新,教我难以形容。石壁上迎春树的枝条更觉闲洒。老和尚包了一大把柳枝慢慢在各处殿门上安插。今天是清明节,这插柳的风俗不知是什么来源?XX君想是太爱无梁殿,一早又跑去参拜一番,这时也回来了。我呢,这古木苍岩已够教我心醉。

早饭时天上落着丝丝的小雨,他们说这是清明节应有的风雨。一会儿雨又停了,裳宽和尚来引我们去逛南山。出庙门一直走,又转向西就是上山的路。这条山路虽不算险峻,但可比北山难走。山上多石,石上生青苔,行人的脚步颇难于站稳。石里有许多兰叶似的草,和尚说是野百合。又有不少的龙爪花,这时还没有开。我走了一半,坐在石上休息。然后再走,等都到山顶的时候,精神就完全不同了。眼前豁然开朗,山峦从这里倒退下去,重重叠叠像波涛又像莲花似的在我们脚下起伏。山影慢慢淡下去,渐渐沉没,化合到一片白茫茫的白气中。白气的底下又看见一滩滩明亮的白水,那本是田野,但在这时候却分不清垄亩,只仿佛是一片湖泽展开在眼前。山顶上有一座废毁基,四面有短墙围护着,墙上嵌着一个石碑,字已模糊,XX细细地在碑上摩挲,把碑文完全认出来。这原是一篇《大明植木记》,末题:

“朝列大夫,前河南开封同知石玺,刘大德,万钧,植几千株树,已郁郁苍苍,惜无人知,故石玺作此记之。”

这篇《植木记》,文章雅隽,XX已抄入他的小册子里。我们想,若是从前石玺等所植的树留到现在,一定已“大木千章,葱茏回合”了。现在也有很多树,但决不是他们遗留下来的。

我们都在断墙上,或石础上靠着,立着,睡着,坐着,谈山中的风景,讨论古迹,也讲到人间的悲欢韵事。裳宽和尚在旁站着侧耳细听。

我说:“老和尚,你听我们讲这些话,要悟色即是空吧。”

过一会儿,不知道从那一方传来唱经的声音。四面一看,和尚也不见了。这真是有意思,寂静的空山里忽地来这么一声又庄严、又嘹亮,又凄郁的歌声,听的人心里生出无名的感触。走出来,看见裳宽趺坐在岩石上,对着岩下无边的空漠,虔心高唱。我们先不敢惊动他,等他把尾声收住的时候,才进前去问:“这是什么呢?”

“这是药师赞。”他慨叹似的说,“我常常唱它,为自己也是为别人消灾。像你们城里的人,都是前世积德,所以今世看不见像我们常常所看见的许多可怕的事。这山上有的是恶虫,毒蛇;山下有的是贫苦残疾的人。你们怎么晓得!”

我,这住在城里,却也看过不少苦痛的事情的人,听他这么说,心里也不禁暗暗惭愧了。

我们看见北边又有一个高峰,仍想鼓起勇气向前走。这条山路可更崎岖了,处处都是荆棘,脚下巨石既多且滑,大家都很艰难地往上走,只有这位老和尚,走起来像飞一样的快。

我说:“老和尚,你能让我抓住你的法衣走上去吗?这路我是没法走。”

他扶着我,一面感慨似的说:“我也有一个女儿,今年二十八岁,在九华山修行。我从妻子死后就到这山上来出家,我的女儿也就上九华山去了。”又说:“也许你们是我前生的亲属,前生的父母,所以在今天,清明节这天又无意地相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