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3/5页)

我同沁珠分别后的一个星期,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座中有一个姓王的青年,他向我说:“沁珠和你很熟吧!她近来生活怎样?……听说她同梁自云很亲密。”

“不错,他们是常在一处玩——但还说不上亲密吧,因为我晓得沁珠是拿小兄弟般看待他的。”

“哦,原来如此,不过梁自云恐怕未必这样想呢?”那人说完淡漠地一笑,而我的思想,却被他引入深沉中去,我怕沁珠又要惹祸,但我不能责备她。真的她并没一点错,一个青年女子,并不为了别的,只是为兴趣起见,她和些年轻的男人交际,难道不应当吗?至于一切的男人对她怎样想,她当然不能负责。

我正在沉思时,另外一个女客走来对我说道:“沁珠女士近来常去跳舞吧?……我有几个朋友,都在跳舞场看见她的。”

“对了。她近来对于新式跳舞,颇有兴趣,一方面因为她正教授着一般跳舞的学生,在职业上她也不能不追求进步。”我的话,使那位女客脸上渐渐退去疑猜的颜色。

停了一停,那位女客又吞吞吐吐地说:“沁珠女士人的确活泼可亲,有很多人欢喜她。”

我对那位女客的话,没有反响,只是点头一笑。席散后,我回到家里,独自倚在沙发上,不免又想到沁珠,我不能预料她的结局——不但如此,就是她现在生活的态度,有时我也是莫名其妙,恰像浪涛般的多变化,忽高掀忽低伏,忽热烈忽冷静,唉!我觉得她的生活,正是一只失了舵的船,飘荡随风,不过她又不是完全不受羁勒的天马,她是自己造个囚牢,把自己锁在中间,又不能安于那个囚牢,于是又想摔碎它。“唉,多矛盾的人生呢!”我时时想到沁珠,便不知不觉发出这样的感慨。

几阵西北风吹来,天渐渐冷了。有一天我从公事房回来,但觉窗棂里,灌进了刺骨的寒风,抬头看天,朵朵彤云,如凝脂,如积絮,大有雪意,于是我走到院子里,拾了几枝枯树干,放在火炉里烧着取暖。同时放下窗幔,默然独坐,隔了一阵,忽听房瓦上有沙沙的响声,走到门外一望,原来天空霰雪齐飞。大地上,已薄薄地洒上一层白色的雪珠了。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仍旧进来,心里觉得又闷又冷凄,因想在这种时候,还是去看沁珠吧。披了一件大衣,匆匆地雇车到沁珠家里,哪晓得真不凑巧,偏偏她又不在家。据她的女仆说:“她同自云到北海滑冰去了。”

我只得怏怏地回来。

这一个冬天,沁珠过得很好,她差不多整天在冰场里,因此我同她便很少见面,有时碰见了,我看见她那种浓厚的生活兴趣,我便不忍更提起她以往的伤心,只默祝她从此永远快乐吧!因此我们不能深谈,大家过着平凡敷衍的生活。

渐渐地又春到人间,便是这死气沉沉的灰城,也弥漫着春意,短墙边探头的红杏和竹篱畔的玉梨,都向人们含笑弄姿。大家的精神,都感到新的刺激和兴奋,只有沁珠是那样地悲伤和沉默。

正是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我独自倚在紫藤架下,看那垂垂如香囊的藤花。只见蜂忙蝶乱,都绕着那花,嗡嗡嘤嘤,缠纠不休,忽然想起《红楼梦》上的两句话是:“酿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被一阵凄楚的情绪包围着。正在这时候,忽听见前面院子里有急促的皮鞋声,抬头只见沁珠身上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哔叽长袍,神情淡远地向我走来。

“怎么样?隐!”她握住我的手说,“唉!我的好时候又过去了,那晶莹的冰影刀光,它整整地迷醉了我一个冬天。但是太暂时了,现在世界又是一番面目,显然地我又该受煎熬了。”

“挣扎吧!沁珠,”我黯然说,“我们掩饰起魂灵的伤痕……好好的享受春的旖旎……”

“但是隐,春越旖旎,我们的寒伧越明显呢!”

“你永远是这样敏感!”

“我何尝情愿呢……哦,隐,长空墓上的几株松树,有的已经枯了,我今早已吩咐车夫,另买了十株新的,叫他送到那里种上,你陪我去看看如何?”

“好,沁珠今天是清明不是吗?”我忽然想起来,这样地问她。

她不说什么,只点点头,泪光在眼角漾溢着。

我陪沁珠到了陶然亭,郊外春草萎萎,二月兰含娇弄媚于碧草丛中,长空的墓头的青草,似乎更比别处茂盛,我不禁想起那草时时被沁珠的眼泪灌溉,再回头一看那含泪默立坟畔的沁珠。我的心,禁不住发抖,唉!这是怎样的一幕剧景呵!

不久车夫果然带了一个花匠,挑着一担小松树来,我同沁珠带着他们种在长空的坟旁。沁珠蹲在坟前,又不禁垂泪许久,才悄然站起来望着那白玉碑凝视了一阵,慢慢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