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庄旧事(第9/16页)
徐贵把胡书记的电话指示传达给小贞,和她商量突击办一期“批邓救灾”的专栏,“今儿晌午务必贴到一队去,好入胡书记的眼”。
两人商定,这专栏一要规模宏大,二要内容丰富。首先是大队党支部的一篇,要用大字抄写,贴在醒目位置,上挂下联,把邓小平、万有和本队的戴帽地主贾老大一勺烩,这就由徐贵亲自执笔了。剩下的稿件由于时间紧迫,拟全部采用诗歌的形式,这就由小贞一手包办了。
小贞面前摆着徐贵开列的一张名单,上面是需要发表诗作的各方面代表人士,每写完一首诗,便胡乱从中找出一个名字来填上。例如“葵花向着太阳笑,我向党把决心表:不管地震那一套,革命到底不动摇”下面署名“一队队长万有”——徐贵的名单中列有“一、二、三队长”,却一时忽略了万有这次本是被批判的对象。而另一首“知识青年斗志高,天塌地陷不动摇,扎根农村干革命,改天换地竞折腰”下面则署了小孟的名字——小贞对这首诗的最后三个字非常得意,认为自己用典用得十分巧妙。就这样,赵小贞以亘古未有的多产诗人的速度连续创作着,直到诗写烦了,又填起词来。于是,“老党员齐秉和”的名下出现了一首《满江红》,而另一首《念奴娇》下面则署上了“五保户张王氏”的名字。
徐贵此时已经写完了自己的那份稿子,打算亲自去地里找大凤、小孟他们布置下午的发言,临走前又和小贞商量:
“后晌这会咋开呢?合着不能让老万有上前头撅着去吧?人家赶明儿还咋当队长啊?要不这么着,回头等你专栏弄完了,再使广播把贾老大叫来,问问他这些天有啥破坏活动——后晌开会让他上前头撅着去!”
【零 七】
太平庄属于燕山支脉。
这里是半山区,世世代代只种一点山坡地,学大寨那年徐贵曾带人定下远景规划,说是“抬头花果山,低头米粮川,一年见成效,三年变江南”——这规划自然是定给上级看的,其实徐贵心里也明白,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穷山依旧是穷山,哪里变得成江南?
太平庄的山真是穷山。
一是石头多,但不成材。往东两三里,往西三五里,人家熊耳寨、大辛营、平西庄的石头,都可以盖房垒墙烧石灰,除了自用,拉到县城还能卖钱,冬季里也有个正经副业干,不用在地里挖了填填了挖地学大寨玩儿。太平庄的石头一采就碎,铺路倒合适,垒鸡窝就有些勉强,别的自然谈不上了。
二是有梯田,但不上水。别的村在山里修梯田,修好以后都能沾到县水库的光,一年起码浇上两遍水。太平庄地势高,修梯田时又没有好好规划,水库的水经常上不来,只好靠天吃饭,什么耐旱种什么,捞回种子就不赔。
三是种了树,但很少活。地里种了树,三五年内很难受益,村民熬不过,又在小树苗内套种庄稼,本想捞点儿是点儿,可种庄稼人踩牛啃,年年把树苗糟蹋得不成样子——偶尔有个别格外茁壮的,孤零零地活在地里也不成气候,倒不如没有的好。
四是封了山,但看不住。采不了石、打不下粮、种不活树,唯一的出路就是封山养草,好歹落一点饲料、柴草,也比没有强。可惜太平庄换了多少看山的,个个都不经心,看山看山,年年把山看个精光。
就是这样一座穷山,光秃秃的,连个兔子都藏不住,却使村里的人们普遍怀有一种畏惧的心理,并生出种种传说。有人说山中间峭壁上有个岩洞,洞子很深,1942年闹日本时村里有一户人全家失踪,其实就躲在这个岩洞里,只因搞不清鬼子走了没有,所以几十年一直不敢露头,如今已经繁殖出了好几百后代,有如桃花源中人。有人说山那边是一座地下宫殿,二十四个解放军日夜站岗守护,一旦爆发了核战争“中央”就要搬到这里来指挥,而太平庄近水楼台,村民中凡有平时表现较好的就会被征去打杂,又挣了现钱又躲了原子弹。近来还因为山上发现了极少数的草蛇和黄鼬,据说早年间还发现过狼,便又有人传说山里现在还藏着一只老虎,白天睡觉,夜里下山——不过这也许说的是旧石器时代的往事:那时这一带还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确实活跃着一种长着两只象牙的剑齿虎。
太平庄世代封闭,在村民的记忆中,本世纪只有三次大的热闹:一是30年代来过日本人和八路军,二是50年代来过土改工作队,再就是70年代来过一帮插队的知识青年。
在太平庄插队的知识青年们自己实行“一同”——同在知青伙房吃饭,和社员实行“四同”——同住、同劳动、同分配、同参加政治活动。太平庄人少地少知青可不少,前前后后来了三十人,社员们都埋怨他们分享了自己的口粮,心里实在不很欢迎。知青同社员讲理:我们北京生北京长,大老远地来你这里插队,你以为我们愿意呀,国家的政策有什么办法?再说插队也不是白插,国家按人头每人给队上拨了六百元的安家费,我们又不真在这里安家,这笔钱就是坐着吃三年也吃不完呀(每人每月伙食费八元钱),何况我们多少还能干点儿活——我们都不说委屈,你们还委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