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心美,一切皆美(第9/11页)
隔了一个星期,他去看她。她进屋不久端出来一盆玫瑰,是他送给她的,却还鲜新如昔,花瓣上还有初摘时一样的水珠,她说:“你看,你带来的玫瑰还没有谢哩!”他惊奇的说:“呀!没有玫瑰能维持这么久。”
“我把它冰在冰箱里,在冰箱里的玫瑰可以活两个星期以上。”她微笑着说:“你看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永远不会老?不是的,我只是冰冻起来,把我的青春和爱情冰冻起来,让它不致于变化,但是再长就不行了,在冰箱里的玫瑰,放久了,也会谢的。”
那一刻,他才体会到她真是老了,一个年轻的少女不会有把玫瑰冰冻起来的心思,那样无奈,那样绝望。
她似乎猜中他的心思,对他说:“其实,我最后的岁月这样准备着:我还要轰轰烈烈的爱一次,我少女的时候曾爱过,但不知道怎么去爱,后来我知道了怎么去爱,我已经过了中年。现在如果我有一次新的爱情,我全心全意的,把整个人生奉献出去,当这个心愿完成的时候,我一定会在一夜间死去,中年人真心的去爱是会耗尽心力的。就像一株竹子,每一株竹子一生只准备开一次花,年轻的时候,竹子不知道怎么开花,等到它会开花的时候就一次怒放,开完花就死去了。”
他们谈到了爱情,她的结论是这样简单:一个人一生真正的爱只有一次,我觉得我的那一次还没有到来。
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总也不老的原因,那是她把二十年的青春冰冻起来,准备着最后一次的殉情,所以她不会老。他知道:她在他的心里是永远不会老的。
后来她出国了,他路过她的住家附近时,总是为她祈祷,为着青春与爱的不死祈祷。想念她时就记起她说的:“一朵昙花只开三小时,但人人记得它的美,一片野花开了一生,却没有人知道它们,宁可做清夜里教人等待的昙花,不要做白日寂寞死去的野花。”

只是在生命的起落之间,要人永远保有“快乐无忧”的心境是何其不易,那是远远越过了凡尘的青山与溪河的胸怀。
垂丝千尺,意在深潭
现代诗人周梦蝶,他吃饭很慢很慢,有时吃一顿饭要两个多小时,有一次我问他“你吃饭为什么那么慢呢?”
他说:“如果我不这样吃,怎么知道这一粒米与下一粒米的滋味有什么不同。”
我从前不知道他何以能写出那样清新空灵、细致无比的诗歌,听到这个回答时,我完全懂了,那是来自心灵细腻的品味,有如百千明镜鉴像,光影相照,使我们看见了幸福原是生活中的花草,粗心的人践花而过,细心的人怜香惜玉罢了。
这正是黄龙慧南说的:“高高山上云,自卷自舒,何亲何疏;深深涧底水,遇曲遇直,无彼无此。众生日用如云水,云水如然人不尔。若得尔,三界轮回何处起?”
也是克勤圆悟说的:“三百六十骨节,一一现无边妙身;八万四千毛端,头头彰宝王刹海。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尔如然,苟能千眼顿开,直是十方坐断!”
众生在生活里的事物就像云水一样,云水如此,只是人不能自卷自舒、遇曲遇直,都保持幸福之状。保有幸福不是什么神通,只看人能不能千眼顿开,有一个截然的面对。
“垂丝千尺,意在深潭。”我们若想得到心灵真实的归依处,使幸福有如电灯开关,随时打开,就非时时把品味的丝线放到千尺以上不可。
人间的困厄横逆固然可畏,但人在横逆困厄之际,没有自处之道,不能找到幸福的开关才是最可怕的。因为这世界的困境牢笼不光为我一个人打造,人人皆然,为什么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实在值得深思。
我有一位朋友,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有一天,我约他去吃番薯稀饭,他断然拒绝了。
他说:“我从小就是吃番薯稀饭长大的,十八岁那一年我坐火车离开彰化家乡,在北上的火车上我对天发誓:这一辈子我宁可饿死,也不会再吃番薯稀饭了。”
我听了怔在当地。就这样,他二十年没有吃过一口番薯,也许是这样决绝的志气与誓愿,使他步步高升,成为许多人欣羡的成功者。不过,他的回答真是令我惊心,因为在贫困岁月抚养我们成长的番薯是无罪的呀!
当天夜里,我独自去吃番薯稀饭,觉得这被目为卑贱象征的地瓜,仍然滋味无穷,我也是吃番薯稀饭长大的,但不管何时何地吃它,总觉得很好,充满了感恩与幸福。
走出小店,仰望夜空的明星,我听到自己步行在暗巷中清晰而渺远的足音,仿佛是自己走在空谷之中,我知道,我们走过的每一步不一定是完美的,但每一步都有值得深思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