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温一壶月光下酒(第7/12页)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懂生物的朋友,他大叫一声:“唉呀!这是水母嘛!”我们坐着研究半天,才做出这样的结论:水母是由体腔壁排卵,卵子孵化为胚以后,就会附着在海上的物体,像礁石一类,过一段时间从胚中横裂分离,就生出水母,一个胚分裂后会变成一群水母,我从海岸携回的白色珊瑚礁原来就有水母胚胎的附着,到水箱以后才分裂出生了一大群小水母。
“这已经是最合理的推论了,不过,”朋友带着疑惑的表情说,“理论上,水母在淡水,尤其是自来水出生,一定会立刻死亡,不会活这么久。”我们同时把目光移向在水里快乐游动的水母,它们已经活了几十天,应该还会继续活下去。
朋友说:“有一点似乎可以解释这奇怪的现象,有些科学家实验在水中生孩子,小孩生下来自然就会游泳,反过来说,水母在淡水中生活也不是不可能。”
接下来许多日子的深夜,我都会想着水母在水箱中存活的原因,它们在水箱中诞生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海,当然也没有海水的记忆,这使它可以毫无遗憾地在注满自来水的玻璃箱中生活,水母和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今日生活在欧美严寒雪地中的黑人,如何能记忆他们热带蛮荒中的祖先呢?
水母在水箱中活着,却也带给我一些恐慌,那是因为问遍所有的鱼店,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养水母,只好偶尔用海藻来喂它们,幸而水母也一天天长大了,养了一整个秋天,每一只水母都长得像大拇指甲一样大了。自然,这些水母赢得了无数的赞叹,水族馆中任何名贵的水族也不能相比。
当我还在痴心妄想水母是不是可以长得像海面上的品种那么巨大的时候,水母就一只一只在箱中死亡,冬天才开始不久,一群水母都死光了。我找不出它们死亡的原因,是由于冬季太冷吗?海上的冬天不是比水箱更冷!是由于突然有了海的记忆吗?已经过了这么久,那里还会在意!或者是由于某些不知的意识突然抬头而意识到自己只能在海里生存吗?
水母没有给我任何回声,我唯一能确信的是那些水母临终的最后一刻,一定能听见海的潮声,虽然它们初生时并未听见。
水母死后,我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忧伤,就像海边的渔民遇到东北季风。一直到有一天我和一群朋友相见,我指着水箱对他们说:“在这个水箱里我曾经养过一群水母,养了一整个秋天。”竟然没有一个人肯完全的相信,因为水箱早已空了,只剩下两块失去海色的珊瑚礁,当朋友说“骗鬼!”的时候,我才真正从隐秘的忧伤中醒来。
海潮、水母、秋天、贝壳海岸,都是多么真实的东西,只是因为时间,所以不在了。
我想到,带我去贝壳沙滩的朋友,他说:“主要的是去见识整个海岸布满贝壳沙的情景,捡贝壳还是小事。”最后,我没有捡贝壳,却在海岸的角落带回珊瑚礁,于是就有了水箱、有了水母,以及因水母而心情变化的秋天,还时常念记着海天的苍茫……这种真实,其实是时间偶遇的因缘。
因缘固然能使我们相遇,也能使我们离散,只要我们足够明净,相遇时就能听见互相心海的消息,即使是离散了,海潮仍然涌动,偶尔也会记起,海面上的深夜,曾有过水母美丽的磷光,点缀着黑暗。
在时间上、在广大里、在黑暗中、在忧伤深处、在冷漠之际,我们若能时而真挚的对望一眼,知道石心里还有温暖的质地,也就够了。

即使记忆与相思不灭,我们也能自在坦然走下去。
黄昏菩提
我喜欢黄昏的时候在红砖道上散步,因为不管什么天气,黄昏的光总让人感到特别安静,能较深刻省思自己与城市共同的心灵。但那种安静只是心情的,只是心情一离开或者木棉或者杜鹃或者菩提树,一回头,人声车声哗然醒来,那时候就能感受到城市某些令人忧心的品质。
这种品质使我们在吵闹的车流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寞;在奔逐的人群与闪亮的霓虹灯里,我们更深地体会了孤独;在美丽的玻璃帷幕明亮的反光中,看清了这个大城冷漠的质地。
居住在这个大城,我时常思索着怎样来注视这个城,怎样找到它的美,或者风情,或者温柔,或者什么都可以。
有一天我散步累了,坐在建国南路口,就看见这样的场景,疾驰的摩托车撞上左转的货车,因挤压而碎裂的铁与玻璃,和着人体撕伤的血泪,正好喷溅在我最喜欢的一小片金盏花的花圃上。然后刺耳的警笛与救护车,尖叫与围拢的人群,堵塞与叫骂的司机……好像一团碎铁屑,因磁铁辗过而改变了方向,纷乱骚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