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神迹·文学·菩提路 林清玄的蜕变(第3/5页)

在不断写的过程中,我也一直寻求突破。我的方式比较特别,就是改变生活,出去旅行,更换工作。比如我去梨山采梨,在一两个月当中,便可以完全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性、工作甘苦、娱乐范围等。我也随着矿工一起下矿到三千米处去挖煤矿,这时所有的人都挤着要告诉我做矿工的条件。我写作和待人的态度是相同的,也就是你必须和你相交的对象站在同一基础上来看事情,如实地了解体验之后,才能生出真诚的同情。而任何一篇好的作品中,这份真诚的素质,都是不可或缺的。

但有人写文章却提出了“文学的价值,在于形式,而不在于内容”的口号。形式指的是技巧,用技巧来作为内容的衬托,当然是重要的,但我觉得不该把它摆在第一位,否则,就变成雕虫小技,失去作家的意义。

要比技巧,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文学名著,技巧都比我们高明,但为什么我们仍然要写?正因为我们跟他在不同的时间、地点、身份,有不同的感受和需要。一个作家的独特性,应是从这些真实的情境中来发挥的。

比如,我曾听一位茶农,叙述在茶叶收成季节“忙”的情形。他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一天采茶回来,便坐下来炒茶叶。添了一碗饭,才扒了一口就睡着了。结果,饭碗跌碎在地上,而他人就趴在饭粒当中睡觉。然后,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茶叶炒焦了,突然惊醒,才发现口里仍含着一口饭,并且已经散出了酒味。你看,他形容这“忙”,形容得多好,只要将这事实描写出来就够精彩了。而生活中,这样的题材到处可见,只要我们细心观察,便有所得。

谈到题材,又关系到作家的良心和责任问题。有人说作家要讲纯粹性,这是值得商榷的。我想没有一件东西是纯粹的,作家写完一篇文章,放在抽屉里,这叫纯粹,只要拿出来,譬如拿给我太太读,这已经不纯粹了,因为我会影响她。更何况将它公之于广大的读者面前呢!所以,作家写作,一定要考虑对象问题,不能逃避社会,若因自己的邪见、堕落、淫秽,而影响别人,这罪过就太大了。像我的读者中,有小学六年级的,有初中生,他们不见得有足够成熟的看法和见解来判断是非。堕落与罪恶是古今每一个社会共通有的现象,而作家也不是不能写堕落,像旧俄的小说,有许多堕落的场面,但他写堕落,是为了救赎,最后的目的,是要激发更大的拯救力量。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或根本没有这种动机,我想还是不写的好。

除了增加生活阅历,我也用其他方法来加强写作能力。例如:我曾固定以三百字为限,来写任何题目,训练自己把不必要的枝节删除,留下最精华的部分。我也将写好的文章,拿给年纪大的人看,或让三年级的小朋友欣赏;如果他们说太难了看不懂,我就把它改成最平淡的方式。

另外,如果想扩充写作的素材,观察力和联想力相当重要。小时候,乡下牧场里养许多牛羊鸡鸭,义卖水果,要做很多琐碎事情,一旦忘记了,就会挨揍,因此,养成了我对生活观察记录的习惯。比如,我当兵时注意到训练伞兵的塔台正好是三十四英尺(约10.36米),为什么不是更高或更低?便去问教练,他们说这是规定,没有理由。但我不服气,继续追问,终于有一个教练回答了我,他说据心理学家研究三十四英尺是人类最恐惧的高度,你从三十四英尺跳下来会死亡,但并没让你有解脱豪迈的感觉,反而觉得很窝囊。如果低于三十四英尺,那你不会死。因此,一个伞兵,如果能通过三十四英尺的考验,那更高或更低的高度,就都不怕了。像这样,大家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你观察到了,自然会有不同寻常的领会。

我的菩提路

我的文学里程,可以说相当顺利,谁也没料到,最后我却走入了佛教。

在信佛之前,我的性格也比较随便,除了初高中时,年轻气盛,凡事爱和人争个对错是非;而近十年来,我没有再发过脾气。

我的原则是,你要我就给你,我自有天地。

我曾见过一种斗鱼,水蓝色的,非常漂亮,只要两只鱼摆在一起,非斗个你死我伤不罢休。后来,从书本的研究,我了解到,原来,这种斗鱼天生有爱划地盘的习性,困难就在,它所划定的地盘通常要比鱼缸大,为了不让别的斗鱼侵犯领土,只有抵死拼斗了。

这种斗鱼,如果它有一个广大的海,那根本就不成其为斗鱼。因为海的广大,使它能够随时建立新的地盘,所以,我们若是在海里面看到斗鱼,反而会觉得它非常的美丽又温和哩!

人也是一样,一旦划定了一个狭窄的势力范围,那非跟人相斗不可。不论是物质的或心灵的,我们一旦执著起某一个特定的据点,便会没有了自己。根据斗鱼的启示,我就写了一篇文章,说明如果人人都来试着开辟自己更广阔的天地,便能减少争斗,使生活变得更自在、丰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