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第6/7页)

“借我十六万,马上要——”

总得准备十天的住院费。

经理真是够义气,电话对讲机只说了几句话,别人一个信封送了进来。

“填什么表?”我问。

“不用了!小数目,算我借你,不上帐的。”

“谢了,半个月后还给你。”我上去亲了一下这个老好人,转身走掉了。

人在故乡就有这个方便,越来越爱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从克里斯病了之后,邮局已有好几天未去了,我急着去看有没有挂号信。

三封挂号信等着我,香港的、台湾的、新加坡的,里面全是稿费。

城里有一个朋友欠我钱,欠了钱以后就躲着我,这回不能放过他。我要我的三万块西币回来。

一个早晨的奔走,钱终于弄齐了。又赶着买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儿。

方进门,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听一个电话,她讲不通。

“请问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应着对方。

南部一个大诱馆夜总会打来的,问我克里斯为什么这星期没去,再不去他们换人了。

“什么?背冰?你说克里斯没去背冰?他给冷冻车下冰块?”

我叫了起来,赫然发现了克里斯赖以谋生的方法。这个肺炎怎么来的也终于有了答案。

想到克里斯满房没有刊登出来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纪,我禁不住深深的难过起来。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可以译成中文,预付版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我们还赚了— —”

在克里斯的床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着说着这事变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金钱上的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钱,没有说话。

“请给我部分的钱去付七天的住院费——”我跌在他身边去数钱。

数钱的时候,克里斯无力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对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发了一次烧,便慢慢的恢复了。

那几日我不大敢去医院,怕他要问我书的事情。我在克里斯的房内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东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写了一大堆。

没几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执的挺着。

“什么素别再吃啦!给你换鲜鸡汤吧!”我笑着说,顺手将一块做好的豆腐倒进鸡汤里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边晒太阳,一直很沉静,他没有问书的事情,这使我又是心虚了。

后来我便不去这家人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门铃响了,我正在院中扫地,为着怕是邻居来串门子,我脱了鞋,踮着脚先跑去门里的小玻璃洞里悄悄张望,那边居然站着克里斯,那个随身的大背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开锁请他进来,这儿公车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来的,大病初愈的人如何吃得消。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快坐下来,我给你倒热茶。”我说。

克里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笑着,眼光打量着这个客厅,我不禁赧然,因为从来没有请他到家里来过。“这是荷西。”他望着书桌上的照片说。

“你也来认识一下他,这边墙上还有——”我说。那个黄昏,第一次,克里斯说出了他的过去。

“你就做过这件事?”我沉沉的问。

“还不够罪孽吗?”他叹了口气。

二次世界大战时,克里斯,学心理的毕业生入了纳粹政府,战争最后一年,集中营里的囚犯仍在做试验,无痛的试验。

一个已经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关进隔音的小黑房间一个月,没有声音,不能见光,不给他时间观念,不与他说话,大小便在里面,不按时给食物。

结果,当然是疯了。

“这些年来,我到过沙摩阿、斐济、加州、加纳利群岛,什么都放弃了,只望清苦的日子可以赎罪,结果心里没法平静——”

“你欠的——”我叹了口气说。

“是欠了——”他望着窗外的海,没有什么表情。“不能弥补,不能还——”

“有没有亲人?”我轻轻的问。

“郭太太她们——”接着他又说:“她们日子也清苦,有时候我们的收入混着用。”

“克里渐,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谋生的方法吧!”我急急的冲口而出。

克里斯也没有惊讶我这句话,只是呆望着他眼前的茶杯发楞。

“你的书,不是印着五十万册已经售出了吗?版税呢?”我很小心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