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骆驼(第4/13页)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着,一起缝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说她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说。“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着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着。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会有一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着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的问。

她心事重重的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着脖子上淌着的汗闷闷的问着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着车,绕着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着。“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这一道一道白墙,流着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比着似的惊慌失措。“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沙哈拉威,那一个不是向着他们的。”“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惊肉跳,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拚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意见。”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着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着台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的演说着,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着,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宰个沙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