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子1(第2/2页)
终于,她可以把庭院看作故园,去北方读书了——电柱上,电线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夜深时,全公寓都静静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地想透了一些事,我还能伤心什么呢?”——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着稿纸,信箧,笔砚,墨水瓶,浆糊瓶,时表,和茶盘等,不欢喜别人来任意移动;课余,她总喜欢穿白纱的裙子,用云母石作枕头,仰面睡在草地上默默凝想。斜阳红得像血般,照在碧绿的海波上,露出紫蔷薇的颜色来,那白杨和苍松的荫影之下,鸟儿全都轻唱着,花儿全都含笑着,白浪低吟,激潮高歌,西方红灼灼的光闪烁着,海水染成紫色,太阳足有一个脸盆大,起初盖着黄红色的云,有时露出两道红来,仿佛火神怒睁两眼,向人间狠视般,但没有几分钟那两道红线化成一道,那彩霞如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一眨眼太阳已如狮子滚绣球般,打个转身沉向海底去了。海风吹拂在散发上,如柳丝轻舞,她倚着松柯低声唱道。
她从凝想里回来了。歌声却脱离了她渐行渐远,渐渐不能辨悉了。头上忽然响起了乌鸦的叫声,接着是扑翅的声音,一个黑影子在她的泪眼前面一闪。老鸦很快地飞进了巢里。两只小鸦亲切地偎着它,向它啼叫,它也慈爱地爱护它们,它们的嘴。巢里是一片欢乐、和谐的叫声。
接下来,她恋爱了,她和其他恋爱中的女子一样。而以后的生活更是雷同,守着岁月,守着杂物。
两棵梅树已种了多年,但从没开过花。她听她父亲说,一棵是绿梅,一棵是墨梅。或许品种珍稀的缘故吧,也就一直开不出花来。所以这倒给了她许多回想象的机会,她常常把墨梅想得有夜那样黑。心想,这样的花,有什么好看。她出生的年头,对夜的理解,是超过我的。
然而现在呢,似乎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她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我纪念着她,书写着她,却绕过了她——我与她相处多年,从几个细节上洞察到她内心的痛苦,但暂时还不愿写出。我大概是一个不会描述痛苦的人。又一次,我想象了。
我想到恋爱中的姑祖母。
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整个“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只是唯有那个时代的恋爱中的女子,能够兼人与物,她的生命的姿态是更为坚定的,使轻浅而飘忽的欢喜成为生命的欢喜,以致让生命的趣味和生命的姿态都成为这欢喜的一部分。
手稿写到这里,结束了,明显是一份未完稿。前几天整理橱柜,在一堆旧杂志里看到它,十七页皱巴巴的稿笺,第一页上记着构思:
用集句方式,写姑祖母在五四前后的少女生活。从五四时期作家的作品中集句,小说、散文等。鲁迅、周作人、胡适、钱玄同、冰心、庐隐、凌叔华等。
在另外十六页稿笺的四周,每页上都划拉着数处条条杠杠,写着见某某作家某某作品或某某书第几页,有的抄上了,有的只是省略号。还有在一些句子下画着一根铅笔印,注有小字“换!”。
我已忘记我曾写有这一篇散文。读了一遍,依稀辨认出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废名、俞平伯、萧红、冰心、朱自清、张爱玲诸人的句子,多数不知是谁的作品。我就怀疑许多文字是不是我自己手笔,尤其是“换”字边的句子,是更值得怀疑的。现在猜想,大概是我把我想写的意思先写下来,然后再去找书,用他们的句子换掉我的意思。之所以没有写完,可能想想这工作太苦,于是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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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纪念姑祖母:她在五四前后的一段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