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活路(第7/11页)

差不多半年后,旦拉逐渐适应了在学校寄宿的学习和生活,我才放心地重回拉萨。

没来得及回乡下的家,我带着给洛桑和桑姆、其美等的礼物来到旅馆。

时逢藏历新年前夕,街上人流蜂拥,旅馆的大门敞开着,门上我选挂的莲花图还是那么醒目。我欣喜地走进小院,连连喊着洛桑和其美。过了好一会儿,洛桑才开了门。他好像刚睡醒,头发乱蓬蓬的,脸也没洗。看到是我来了,他笑一笑,慌忙进到值班室叠被子。我跟在他后面焦急地问:“其美呢?其他人呢?”洛桑一面低着头整理他的被褥,一面低声说:“其美上街玩去了,服务员放假回家了。”听着他沉闷的回答,我心里吃了一惊。我转身出来上到楼上看,只见客房的门都开着,走廊上覆满了尘土,散乱在客房空床上的被褥都油黑破损了,地上也满是油腻和污垢;窗帘大多破了,街上的寒风在客房里穿梭;好些屋顶,因为漏雨,当初缝制的藏式装饰布顶被侵蚀得面目全非……

我强忍泪水,默默离开了旅馆。心里反复地想,难道曾经付诸心血和那么多时间的旅馆就这么完了吗?

第二天,我搬去旅馆住下,找来包工队,开始全面维修旅馆。我白天指挥工人,晚上清点账目。藏历新年的喜庆在外面的街上踊跃着。而屋里,我点着一个小电炉,一个人孤单地清理着成堆的旧账。

渐渐地,我发现账面漏洞百出,假账、假发票,还有欠条、借条、电话费……和我同住的其美见瞒不住我了,嗫嚅着,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

原来,我走了以后,服务员桑姆经常找借口留在旅馆值夜班。洛桑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曾经被曲珍创伤的心,似乎已痊愈。他像变了一个人,和桑姆一起做饭,张罗旅馆的事务,并先后辞掉了其他服务员。终于,一天清晨,其美去值班室拿开水时,她看到哥哥洛桑和桑姆住在一起。但这一回,其美不敢再和哥哥吵闹。只是桑姆是一个有夫之妇,还是一个8岁男孩的母亲。其美就感到十分害怕,她经常站在旅馆外帮哥哥洛桑看门。她说,她为哥哥洛桑感到羞耻。她哭红了鼻子,问我,一个出家人怎么能轻易还俗?还俗以后,又怎么能当第三者……

其美的问话让我无语,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其美又告诉我,旅馆的生意一直很好,总是住得满满的,秋冬旅游淡季时,洛桑和桑姆又把朝佛的人们带来旅馆住。这半年多来,洛桑和桑姆看上去变得很有钱了,洛桑经常给桑姆的孩子买礼物和玩具,给桑姆买了金首饰,定做了昂贵的镶有旱獭皮的藏袍……为了要桑姆离婚,洛桑还曾几次在旅馆值班室里以头撞墙寻死觅活地自杀。

我听着,渐渐明白。只是遗憾,这一次,洛桑再爱的女人,最后将使他人财两空。

寒冬的阳光带着浮尘,流泻在街上拥挤的人流中。我叫来洛桑,把可以查到的,洛桑个人擅自支借旅馆钱的欠单列出来,请他签了字。另外要洛桑通知一直没有露面的桑姆,她被解雇了。

一个月后,旅馆终于修缮一新,我重新招聘了几个服务员,准备重新营业。但这时的洛桑已无精打采,心神恍惚,一有空就跑到大门口闲逛。一次,在和一个蹬三轮车的人讨价还价中,他竟然冲进旅馆值班室,拿了一把藏刀追出去要捅别人!而当我请他帮忙去乡下家里干点儿什么,洛桑竟问我讨要另外一份工钱。他还经常当着我的面打骂其美来出气。红尘中的习气,似乎已经附着了他的身心。我感到无法再信任他了,开始考虑是否该辞退洛桑。就在这时,这天正午,当阳光从值班室的窗子里轻轻透进来时,洛桑来了。他面色苍白,双眼红肿,他坐下来,绝望地望着别处,低声告诉我,曲珍她,她死了……

老家捎来口信,曲珍死了。洛桑说,就在几天前,曲珍拖着失血的身体,照常下地干活时,一头栽倒在烈日下,再也没有醒来。

阳光变得虚渺起来,洛桑、其美和我,我们三人为不幸的曲珍痛心啜泣着。但泪水,又能挽救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其美去到大昭寺,为曲珍的亡灵点酥油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的心,悲伤而绝望。

这时,我得到消息,“非典”正在国内蔓延。想到爱子还留在成都,我不禁心慌意乱,再没心思经营旅馆了。我很快把旅馆以极低的价格转租了出去,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后,我回到乡下,开始维修业已残败不堪的家。

记得是在2005年夏天,在拉萨街头,我遇见了几年不见的其美。不知什么样的成长创伤,使她的气质偏向了“雄性”。她长成了一个“小伙子”。她留着男孩的短发,双手插在裤兜里,和我说话时漫不经心地四顾张望。她说,她仍在拉萨各处打工。而她的哥哥洛桑,后来和旅馆餐厅服务员中那个带着孩子的寡妇结婚了。洛桑一直靠修路卖苦力为生,就在前不久,因得了肺痨没钱在拉萨医治,带着家人回康巴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