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法则(第7/12页)
他指着饭店的水族箱,用一种自嘲自讽结束了他的展示。水族箱里放着几个花岗岩小石块,装点着那些观赏鱼。最后,他让索尔格注意相邻的隔间,表情严肃,没有什么暗示。隔壁隔间里,坐在里面的一个女人的一条漂亮的腿上下来回晃动着——此外再也看不到什么。他也不躲避索尔格的目光,立誓要“自然死亡”。(之前在回答一个有关死亡愿望的问题时,他的两个瞳孔只是快速地转开了。)
这时,陌生人有了食欲。他吃得并不贪婪,一举一动完全符合礼仪要求,就是喝酒,也是每次只抿一下;每一口饭菜他都要看上很长时间,然后带着对饭菜一往情深的神情送向嘴里。他说,他感觉到吃的喝的确实在口腔里“放着亮光”;然后他送出一个微笑,持续了好多分钟:仿佛他就是这样来集结能量的。
索尔格看着这位进餐的人,学着他的样子,感觉到额头热乎乎的。他的脸被对方的脸覆盖住,最后也不再有另一个什么人了。
他们坐在这个隔间里,犹如坐在一座桥上。他们几乎不再说一句话。中间像同谋似的相互咧嘴笑着瞅瞅对方就足够了。他们沉溺于个人的想象之中,各想各的,但在其中却有着共同的惬意。“一个神在和他们消遣。”索尔格甚至睁着眼睛睡过去了,是被对方的声音唤醒的,但只听到最后一个句子:“您是第一个听到我讲述这些的人。”——这人讲了些什么呢?
苦难自然又一次在这人身上施展着余威。从洗手间回来时,他迷失了方向,自己毫无察觉,在一张桌子边坐下,左右都是陌生人,后来索尔格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失神地望着前方的他接了回来。
他以前该不会也常常抓错酒杯吧?他的套装马甲从前不会是反穿着吧?“强大的力量,赶快回来。”索尔格成了他的代言人:给他发出指令,不许他做这做那(再度陷入恐惧中的他倒是乐于服从);宣布把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预言他将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最后还为他祝福。接着,那最后的霉气从这位如此被劝来劝去的人的嘴上消失了,这位“绅士”的脸上只显露出一种“悲伤的满意”,后来衣帽间的那个女人这么说。
他们并没有出门“进入夜色之中”,而是从饭店走到街上,犹如从这座城市的一个空间走入另一个空间。埃施好像就是这些空间的主人,他走到门口就要踏出去时,甚至当着索尔格面前打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他把索尔格当成了客人。
索尔格曾听人说起过中国一座奇特的圣山,它对外国人来说是禁地:据说,站在它的顶峰,中国人在下方的云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而从影子的特殊形状中可以解读出自己的未来,不过只有运气好碰到合适天气的人才能看到。在纽约这条被黄色灯光照亮的大街上,他俩自南向北,也就是从“商业区”往上面的“非商业区”走去,穿过半个城市,互相送对方回住处。就在这条大街上,就在这个夜晚,也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影子:这条大街到处都有一团团蒸汽透过沥青路面从地底下冒出来,颜色极白,闻着有一股热烘烘的糕点味,常常还带着细微的嘶嘶声,在眼角的余光里犹如一条条浅色的狗在跑动,在夜风中它们很快飘进暗色之中。就在这众多蒸汽团其中的一团上,显现出这个奇特的影子。在一处地下工地,一根口径极大的白铁皮通风管高高耸出街道地面,白色的烟雾从工地升腾而起,比其他的浓得多,也粗得多。那烟雾并没有立刻向一边散开,而是高高地冲出工地,形成一个稳定的汽团,但却在不停地改换形象。纽约有不少极其明亮的路灯,其中一个将人行道上一棵小树的影子投到这团蒸汽上:这个蒸汽团既屈从风,也屈从下方上来的一股股有节奏的推力,或变粗变宽,或重新冲向高处变细变瘦,汽团上的树影也或变大或变小——这时,它膨胀得大而模糊不清,紧接着又收缩起来,颜色深黑,被勾勒得十分清晰。就在同一时间,没有相互约定,两个漫步的人停住脚步,观赏着蒸汽团上有枝有杈的树影,枝杈上甚至还显现出个别悬吊的树叶。当然没有人提什么关于未来的问题,也就是他们能在那嬉戏的黑影中找到答案的问题——确切地说,看到这种(既不属“禁地”也不算多么“神圣”的、任何人都可以享有的)寻常景象,对于剩下的路段来说,一种将他俩毫无差别地纳入其中的现时开始占统治地位。在沥青路面上每走一步,他们都感受到土地那行善事似的硬度。
难道出现在这条起伏不平的大街上的这种美又仅仅是个匆匆的过客(只是偶然让这两个人生地不熟的夜游人碰上了)吗?难道那无与伦比的、有黄色的灯光、有耀眼的白色蒸汽、有似乎在蒸汽上吐着气前摇后晃的树影登场表演的舞台又将永远消失在永恒的无形之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