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前形态(第5/20页)

这是初秋的一天,在一栋放置着家具、摆设和技术器械的房子里。房子的内部作为实用而毫无秘密可言的普通处所给人一种家的感觉:即便是毫不经意地向外面望一望,好像也会出现那种既崇高同时又不安的感觉,也会出现那样一种感觉,仿佛这空间令人头晕目眩地遁入外面向天际延展的高纬度地区。就算不向外看,即使在吃饭饮酒中,一种令人惊异的光也会从人的眼角射进来。虽然这光同时也持续不断地对各种物体产生着作用,但只有在那奇妙的来自内部的小小抖动中,你才能感受到它本身的亮度,借此意识便会获知,确实相距“很远,很远很远”,“完全是另外一个地方”,是在地球上的另一个洲。

有只黑白斑猫也是这栋房子的一个成员,吃完残剩的鱼后,它依旧蹲在桌子上——木头墙体很薄,没有窗台,向外面沙滩上随着晚风剧烈摇摆的灌木丛望着,时而朝着灌木丛中的一个个反向动作,转动一下它那一向都很僵直的头,并抬起爪子。

风向上游方向吹着,此时在依然泛着黄色的河面上,掀出一层层疾速涌向东方的小浪花,仿佛连河水也在朝那个方向流。在这幅画面的边缘,真正的奔涌在那些巨大的螺旋状流层中才清晰起来。在那里,一个个已经呈漆黑色的旋涡看上去几乎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犹如投入水中的小牛小羊的内脏似的旋转着。西面下游远处,一半河面已隐没在河岸的阴影中,不停地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高高耸出水面,同时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嘎嘎声,这种声音一直传入屋内,随后又落入水中,带出一种响彻整个空旷地带、好似野兽发出的鼾声:河水水位在下降,印第安人能借助那里的河水驱动他们的巨型木制捕鱼水车的日子只剩最后几天了。这天就是其中的一天,即使在夜间,这种水车也在为他们搜集着鲱鱼。

水车的另一边,河顺着弯弯曲曲的河道流向北方,由低矮茂密的褐色针叶原始林构成的锯齿状的天际线犹如沿着一个潟湖的弧形边缘伸展开来。向远处绵延而去的矮树丛中耸立出为数不多的高树的树尖,仿佛在那后面的远处,在由一个个狭长的岛脊造出的虚幻潟湖的映衬下,真有一个潟湖岛小城的几座塔楼竖立在天穹的纯清空间前面。完全浸入黑暗中的小城的各种细节只有靠在还比较明亮的河水中的倒影才能看出来,城中时不时响起几声枪声,或是传出一只走失的狗的叫声,不过或许它们只是从那里又传回村子里的回声。在村子里各个角落,常常聚成群的狗一直要狂叫到深夜。

一只小船,由于乘船的人或跪或蹲,一个人都看不到,它漂出潟湖湾的暗影,遁入残留的光亮中,身后拖着一个深蓝色的浅滩。一颗枪弹仿佛从潜伏点射出,掠过平静的河面,几乎没有惊起涟漪,然后窜进岛上一个灌木林中。林中飞起几只乌鸦。

入夜不久,索尔格开着劳费尔借来的吉普车去找印第安女人。那个印第安女人从不等他,不过遇有机会还是侍候他,侍候时她一副热心肠而又不乏嘲讽,有时甚至流露着一种满足的威严。在他面前,沿河岸修的石子路坑坑洼洼,一溜小水洼虽然已不再闪闪发光,但依然还闪着惨淡的亮色,与同样泛着惨淡亮色的河面似乎归在一处。然而即使那藏着一个个浅滩的水面也不再是静静地守着自己,没有一丝界线清晰可辨地融入吞没了整个地平线的、犹如极圈标志的、形似长带的淡淡天际:天际中那些薄薄的黑云带可能也就是大河流经之地最后面的岛屿,而空中云带四周被割裂的最后亮色或许依然还是西去的河流。

索尔格停下车,想紧紧抓住这一空间事件。然而空间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了前景和后景,远近层次感正在最终消失,他面前仅剩下一种强劲而缓缓耸起的空敞,并非完全空寂,而是有一种灼热的实在感,他愈加强烈地感受到头顶上方和背后那漆黑的夜空,愈加强烈地感受到两侧和脚下那浓黑的大地。心神不宁的索尔格试图阻住这一自然现象以及在这一现象中生发的对流逝的沉思,采用的办法是在自己的头脑中将这种种矛盾的细节狂暴地逐出这幅画面——直至远近层次感、没影点2和可怜的孤单再次出现。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自己体内有一种力量,能将自己整个射入泛着亮光的地平线,能让自己在那里永远化入无可分辨的天与地的混沌中。

他坐在继续行驶的汽车里,身体僵硬,好像要远离所有的仪表装置,手把着方向盘相当靠上的地方,就像他不属于这里。

一条条没有名字的路从一个个没有门牌号的小屋边经过。有些窗户挂着绵羊皮,好像已经准备好过冬了。大门上方那些驼鹿角进入车前灯的光线时显得又白又大。小屋都高高地建在成排的粗圆木上,屋下黑乎乎的区域里,放在那里的杂物的影子在移动着。顺着林边修建的飞机跑道成了一块在汽车灯光中越来越细的石子地,很是空旷,两边夹着低杆红色标志灯。一条没有主人的狗瞪着发亮的眼睛从它的地下洞窟中伸出脑袋。这是一片被遗弃的移民地,美国联邦公路网中没有一条公路通这里,也不通船。要来这里,只能乘坐小型飞机。然而这里却有许多又窄又短的小路伸入原始森林,直通到一片片沼泽地,而那里也就是路的尽头。每户人家至少有一辆汽车,即使再短的路,住在这里的人也要开上车,在灌木丛之间快速拐来拐去,将从未干过的道路上的泥巴甩向树干和小屋的墙壁。这个偏远之地虽然平平展展,却拥有所有自己的物体、植物、动物和人,每天都会重新变得毛糙,像骨质一样,轮廓清晰分明。“印第安女人”(索尔格在心中总是这样称呼她,即使在她身边时也是如此)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现在他的面前,身上透着迷人同时又泛着冷光的圆滑——好像这“圆滑”就是她经久的美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