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前形态(第16/20页)

这时,河水刷刷地流淌——那些灌木丛又发出窸窣声,那么引人注意的轻柔,就像他到达这里的那个夏日一样,是这条河流当时展现的第一标志。

这个从地上站起身的人并不沉迷,只有内心的平静。他期待的不再是顿悟,而是均衡和持久。“我的脸什么时候才能画完呢?”他可能会说,他为此生而感到高兴,赞同自己的死亡,爱这个世界;他可能会注意到,在这样的和谐氛围里,河水因此流得更加缓慢了;草丛闪着光亮;被太阳晒热的汽油桶发着声响。他看到身边一根亮红色树枝上有一片孤零零的柳叶,并且明白了,在他死后,在所有的人死后,他还会出现在这片大地的深处,还会赋予他此刻四处观察的每样东西这样的轮廓;为此他感受到一种使他超越了所有树冠的幸福:与此同时,他的脸作为“表现这种幸福”的面具留了下来。(后来甚至还存在着一种希望:那就是知道一些东西的感受。)

抓住这个瞬间吧,索尔格“这位英雄”放下了原本打算作为这个地区的纪念品装进衣袋里的石头,快步穿过那延展草地的草丛,朝三角山墙木屋走去。那只蹲坐在屋前的花猫又一次忘记了他。有一次,劳费尔曾说,他“或许会更长久地生活在这里,但还是要回到欧洲去死”。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时,劳费尔投来一种盛气凌人和像无赖一样的目光,迎接着这个走进屋里的人:他留在了另一个人即将离开的地方。他脚穿白色短棉袜,身穿一件鼓起来的衬衫,裤子后兜露出一块格子手绢和一双分指手套——和一个地地道道的当地人一模一样。所有的想象四散飘去,怎样去告别,这让索尔格好心烦:比如就像一些人要离开一个地方,而其他人还在睡觉时,那么难道就没有可能无意地、作为沉浸在梦乡里的人离开一个地方吗?突然间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今天晚上为我辞行,到天亮时,如果你还躺在床上的话,我就去坐邮政飞机。”

就这样决定了,白天一块儿工作。也就是说,一个人正式邀请另一个参与自己的工作,最后他们统一了意见,一起去航拍。

租来的单引擎飞机在河流上空飞得很低,甚至连地表植被下那些暗色小冰晶的轮廓都能看得见。虽然索尔格以前常常从空中观察这个地带,然而直到就要离开它的现在,他才想象出一个特别的形状。他将这个基本上不成形状的平原看成一个多肢的躯体,那躯体还有一张不可能混淆、独一无二、此时此刻倾情于他的脸。这张脸显得丰富、神秘而令人惊奇:丰富不仅在于形态的多种多样,而且还在于它显露出的永不枯竭;神秘在于那不计其数的个体形态近乎无名无姓,它们总是奇异地让人想起(或预先认知)一个人类世界,犹如一个个呼唤着要获得名字的小形态——那么,这张脸上令人惊奇的是,每每看去时,那在其中汹涌澎湃的水流就会扩展开来:想象从来都是靠不住的——那宽度每每都是一个新的事件,哪怕你只是将目光短暂地移开;它的确是不可思议的。

索尔格很快便将拍摄忘在了一边,而让他把河流看成一张脸的轮廓的是那种切身的感激,甚或是惊叹,一种现在才能感受到的对近几个月爱的工作区域的惊叹。那一个个马蹄湖,一个个泉源锅穴,一个个槽谷,一个个熔岩滩或冰川源头出来的冰河乳浆:在这里,在“他自己的”地区上空,他懂得了这些如此流行的形态名称。然而之前他却常常觉得它们是不可容忍的儿戏。就像他在这里体验到一张脸一样,其他研究者在他们的区域也就可能看到一个个好似虔诚的梦幻屋宇,有柱子、大门、台阶、讲坛和塔楼,还配有碗、钵、勺和祭锅,比如那屋宇就坐落在一条喇叭状的小谷地里。谷地两边或许镶嵌着串串小丘;他此时很有兴致地为每一个形体的类名称再添加一个亲切的专有名称——因为地图上那些为数不多的名字或出自该地区短暂的淘金史(“幻影峡谷”、“无功湖”、“冻脚山”、“半美元溪”、“恐怖岛”),或纯粹以数字作名称,如“八里沼泽地”后面的“九里湖”,“九里湖”前面的“六里湖”。一些印第安地名堪为典范:“小痴狂山”北边的“大痴狂山”,或穿经“小风谷”消失在一个无名沼泽里的“大无名溪”。

虽然河水冰得即便在夏日里人也不可能下去,索尔格面前却突然冒出一个场景,他正在河中戏水、潜水、畅游。曾几何时,这些河流不也是一个个神的化身吗?“丽水。”他说,随后觉察到自己刚刚为这条河命了名。(被截断的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支流犹如一条条彩带在下边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