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问(第2/3页)
但有一点要说明:“存在”一词,若仅仅意味着被人意识到或观测到的事物,那么以上文字全算瞎说,而引导这瞎说的文字则属矫情。
开篇所引玻尔的那句话——“物理学并不能告诉我们世界是怎样的……”应该还有一种暗示:这并不影响我们宁愿对生命持一种态度。也就是说:人的精神信念,并不以弄清世界的物理真相为前提。甚至是说:精神信念的建立,必须,也必然是要以一个不明其物理真相的世界为前提。
可是,假如这样的话,还能说人找不到的东西,即属对人没有意义和人无法谈论的东西吗?还能说“人是万物的尺度”吗?
事实上我们正在谈论一些我们找(观测)不到的东西,并准备谈论它给了我们怎样的人生启示。比如,正因为弄不清一个物理世界的真相,信者才不再以物利来辨认他的神;正因为弄不清创世主的全部意图,爱者才皈依了十字架上的真。也就是说,人文精神是独立于科学主义的。实际上,人的聆听,要比人的观察与把握广阔得多。人只能看到一个“洞穴”世界的围困,却能听见一个神性世界的启示,从而那围困中便有了无限可能的道路。
人怎么可能是万物的尺度呢?人——这一有限之在,不过沧海一粟,不过是神之无限标尺中一个粗浅的刻度。孙悟空尚且跳不出如来佛祖的手心,人的测量又岂能“创造整个世界”?
科学的伟大,也许恰在于科学的无能。人曾想象天上人间,人曾向往月宫中的玉树琼楼,可待到“阿波罗”终于登月,人才明白,沧海一粟依旧是沧海一粟,我们知道的比过去更多了,疑难却并不比过去更少,幸福也不比以往更近。这便是科学的功绩。科学曾令人张狂到自信胜天,唯踏上荒凉的月球表面,人的真正智慧才被激发:世界是无限的,而人的力量永远是有限的;有限与无限之比意味着什么,则刚好证明了人的地位。
实际上,人一出生,或一经被创造,就已然面临了两种终极询问:世界是怎样的?我们该怎么办?人就是这样长大的吧——所有的孩子都会看重前一个问题,而成长着的心灵则日益倾向于后者。
我这个数学的门外汉,斗胆对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理”做如下引申:任何一种认知系统都注定是不完备的,即一切人为的理论,都难于自我指证。比如法律,这一人定的规则,其合法性根据终不能是出于人自身。比如洞穴中的观察、“内部透视”或“人性投射”,皆必“只因身在此山中”而注定是“不识庐山真面目”。为什么呢?一切有限之物,必因无限的衬比,而显露自身的不完备。而无限呢,又因其自身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而永无完备可言。
可这岂不是说,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完备的事物吗?或这世界本身,压根儿就是不可完备的吗?这样说下来,是否又要回到“不存在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去呢?因为,在一个永不完备的世界上行走,生命的意义只好是相对的。比如一盘尚未下完的棋,你怎能判断哪一步是对、哪一步是错呢?这下麻烦又大了,这等于是为实证主义或经验主义开辟了通途,为道德相对主义找到了合法性根据;也就是说,并没有一种绝对的“正义”或“真理”需要“主持”或“主张”,而是随便什么主意都可以是对的,哪怕是杀人越货。
不过这是两码事。世界的不确定性,正说明它——这一创世主的作品,是人或洞穴生命所不能确定和不可把握的“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生的意义也是不能确定和不可把握的。我们不能把握“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恰恰暗示了,我们能够把握一个主观世界,即一个有意义的、人的精神世界。或者说,我们恰恰是根据一个不能确定、不能把握的外在世界,来确定和把握我们内心世界的,这便是信仰。信仰,所以不同于科学,是不倚仗实证的。信仰,所以不能由强人来指认,就因为那是向着空冥与迷茫的祈祷,是苦弱并谦卑者要为自己寻找的心路——为灵魂制定的美好方向,为理想设计的可行性方针。
而实证主义或经验主义却说:“任何想超越我们经验的企图,都会沦为彻头彻尾的胡说”,“如果一个人想不出任何可能的经验情形可以作为命题的确证……(那就)完全不具有意义……就是‘伪命题’。”10果真如此,人岂非仅仅是一种能对眼前处境做出反应的动物了?人有别于其他动物的智慧哪儿去了?人对终极处境的思问哪儿去了?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哪儿去了?人的艺术能力——即在平庸而荒诞的生理性生活中,开辟出无限可能的精神性生活的能力,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