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平等”与“终极价值”(第2/3页)

如果相信,必得有一种最高判断,否则各执一词,莫衷一是,这人间难免自由到你死我活。那么,这最高判断当然就要高于人的判断;这就是为什么要请“不平等”来为平等撑腰的理由。而这最高判断,当然就不会顺着人的性子来——否则公一理,婆一理,打到衙门去又要养育贪官;这就是为什么要请“不自由”来捍卫自由的原因。这是一条神画的线:线上是神命的不可违背,线下才有人的自由平等。你反感所有的权威和命令吗?那好,您自己玩儿,无非是“真理战胜真理,子弹射中子弹”,不玩儿成冷战、热战那就怪了!凭什么这样说?凭的咱们是人,是些能力有限、心性不一而又欲望无边的家伙。所幸,尽管咱们都是人,可在这群直立行走、能说会道的哺乳动物中,真也有些明事理的家伙,或曰伟大的人,他们居然认出了神。

料必早又有人不爱听了,什么神不神的,还不都是人的巧舌如簧?强权者皆善此道,从来都好装神弄鬼!

对呀,人,才要装神弄鬼。故此,强权的天敌先就不能是人,其次还得是人不能装也不能弄的——什么呢?“名可名,非常名”,姑且称之为“神”吧;当然也可另赋其名,比如“道”。但无论何名,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即存在的最初之因,道德的最高判断。莫争,莫辩,上帝对约伯说过: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

请问:神在哪儿?说好听点儿,您这是开玩笑,说不好听的——您现在就是装神弄鬼!

所以嘛,人既要放弃好听的,又要放弃不好听的,然后看看——那不装不弄的神到底在哪儿。

在哪儿呢?几千年前有些伟大的人就已经看明白了,故将人力永不可及的无限之在,称为神;将不分国族的灵魂拯救方略,称为神。前者可称之为“造物主”,造物主不由分说地给人以困阻与苦难;后者则被信为“救世主”,救世主不容置疑地教人以不屈与互爱。这些伟大的人自认是受救者,担当不了最高的判断者,唯望圣灵能够降临人心。

为什么选定一个“神”字呢?一是因为,他神秘莫测地已然把人的处境安排停当;二是因为,他高不可攀到人休想与他讨价还价;三是因为,人类心中,早已先验地埋下了神命的受体,或对善爱的响应——宗教信仰的长盛不衰、历久弥坚即是证明。因而,神,意味着不容漠视,不可违背,不由分说,却又随时与人接近;这与装神弄鬼的强权,或骗吃骗喝的迷信,完全两样。

怎么两样?问题还是:如何区分!

最要紧的一点是:别让人——不管谁——从中插一杠子。神,拒绝中介,拒绝人写的“使用说明”。

那您现在的勾当算怎么回事?一切神说难道不是都由人传?那么,凭什么来辨认这是神的原著,那是人的改编?

凭的是:人说与不说,都是人躲不开的那些处境,比如生与死。凭的是:人再怎么智慧,也有其无可设问的那些事物,比如有与无。凭的是:无论谁心里都有的价值本能,比如相应于善与恶的爱与怕。

后一条缺乏证据吗?证据之一是:任何人干了坏事心里都不自

在,尽管显意识可以掩盖它,甚至掩盖到只在梦里莫名其妙地显现;而相反的行为则会让人心安理得,甚至引以为荣耀。证据之二是:素不相识者,只要语言相通,都可以毫无障碍地讨论善恶,无须先做界定;否则,没有价值标准,人与人之间其实不能说话。

既如此,神不多余吗?

但是,人会掩盖罪恶、夸大光荣、模仿激情、假冒真诚……神将揭穿这一切丑行。这揭穿,即证明神在,因为这揭穿的胆识不可能不是经由信念,而信念并不都由理性推出,而是站在理性尽头的那些伟大者,凭其眺望、凭其谛听、凭其感悟……总之,是凭其茫茫无路时对人类的一份执着的热爱所揭示的。人的躯体中,或灵魂里,确如浮士德博士一般,是一场魔鬼与上帝的赌局——或是善本能得到响应,或是恶本能日趋强化。

所以拒绝中介,要每个人直接与神对话,听到神的声音。上哪儿听去呢?不是上哪儿去听的问题,而是用什么去听——用心,而不是用耳。平心静气地听,谁都听得见——心底一直都在的那些正念,望眼欲穿,跃跃欲试,只等神子来把它点燃。不是脑袋发热,是心的照亮,一切真呀、善呀、美呀、公正呀、爱愿呀……被照亮的心都能立刻认出它们。不可能认不出。那不是智力的事。你凭什么说你认不出?你说你认不出什么呢?所以你已经认出了。

我们所以在“自由平等”与“终极价值”之间常绕得糊涂,并非因为二者有着非此即彼的冲突,而是因为我们受了“中介”的诱骗——比如诱骗亚当和夏娃的那条蛇,倒把气撒到了“终极价值”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