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内外(第4/4页)

这个与人间同构的球场,最可能成为人间的模型或象征,刺激起人的种种占有欲,倘占有落空,便加倍地勾引起平素积蓄的怨愤,坏脾气就关不住闸门。爱的祈望并不总比恨的发泄有力量。如果地球世界的强权、歧视、怨恨和复仇依然长寿,当然足球世界就最易受到侵染,足球场上就最易出现殴斗和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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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外星人最后还会看出一件事:在足球和地球上,旗幡林立的主义中,民族主义是最悠久也最坚固的主义,是最容易被煽动起来的热情。

坐在看台上,我发现我的热情也渐渐地全被立场控制,很难再有刚一进来时的那种狂欢的感动,也顾不上去欣赏球艺,喜与忧全随着中国队的利与不利而动。只要中国队一拿球便是满场的喝彩,只要意大利队一攻到禁区便是四起的嘘声。这无可厚非。但是这样的热情进一步高亢,殴斗和骚乱就都有了解释。这样的情绪倘再进一步走出足球场,流窜到地球的各个角落,渗透进人类诸多的理论和政策中去,冷战、热战,还有“圣战”也就都有了根据。

民族主义其实信奉的是“老子天下第一”,“老子”难免势单力薄,明摆着不能样样居强,这才借了“民族”去张扬。但若“老子”的民族也不能样样居强呢,便又很容易生出民族自卑感,自卑而不能以自强去超越,通常的方略就是拉出祖宗的光荣来撑腰,自吹自擂自欺自慰都认作骨气。其实,这样的主义者看重的也一定不是民族,倘自家闹出争端,民族也就无足轻重。不信就请细心注意,一到了没有外族之时他就变成地方主义,一到了没有外地之时他就变成帮派主义,三人行他提倡咱俩,只剩下咱俩事情就清楚了:我第一,你第二。

当然你不能不让谁认为自己正确和坚持自己认为的正确,(他说不定真就是天下第一呢?)但正确得靠研究的结果说话,深厚的土地上才是插牢一面大旗的地方。比如说“把什么和什么开除出文学正堂”,但是,由谁来圈定正堂的方位呢?开除一事又该由谁来裁决?恐怕谁都不合适。“正堂”和“开除”都在研究问题的气氛中自然发生,就像人们自然会沐浴清泉而排除污水,绝非可以毕其功于一面大旗的。

其实我们从幼儿园里就受过良好的教育:诚实,谦虚,摆事实讲道理。我们在学校里继续受着良好的教育:以他人之长补自己之短。怎么长大成人倒变糊涂?是的是的,这世界太复杂,不可不有一点儿策略,否则寸步难行。但这不应该妨碍我们仍然需要看清一个真理:无论是民族还是主义,也无论是宗教还是科学,能够时时去查看自己的缺陷与危险的那一个(那一种)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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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谁总能那么冷静呢?况且,大家若一味地都是沉思般地冷静着,足球也不好玩,日子也很难过。不让激情奔涌是不行的,如同不让日走星移四季更换。不是足球酿造了激情,是激情创造了足球。激情是生之必要,就像呼吸和睡觉,不仅如此,激情更是生之希望,是善美之途的起步。

但是,什么才能使这激情不掉进仇视和战争呢?(据说,南美有两个国家曾因足球争端引发过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是苦难。不管什么民族和主义,不管怎么伟大和卑微,都不可能逃开的那一类苦难。

我又回忆起一九七六年地震时的情景,那时的人们既满怀激情又满怀爱意,一切名目下的隔离或敌视都显出小气和猥琐,唯在大地无常的玩笑中去承受生死的疑问,疑问并不见得能有回答,但爱却降临。只可惜那时光很短暂。

看来苦难并不完全是坏东西。爱,不大可能在福乐的竞争中牢固,只可能在苦难的基础上生长。当然应该庆幸那苦难时光的短暂,但是否可以使那苦难中的情怀长久呢?

长久地听见那苦难(它确实没有走远),长久地听见那苦难中的情怀,长久地以此来维护激情也维护爱意,我自己以为这就是宗教精神的本意。宗教精神当然并不等于各类教会的主张,而是指无论多么第一和伟大的人都必有的苦难处境,和这处境中所必要的一种思索、感悟、救路。万千歧途,都是因为失去了神的引领。这里说的神,并非万能的施主,而是人的全部困苦与梦想、局限与无限的路途,以及零比九时的一如既往,和由其召唤回来的狂欢。

一九九五年九月六日

一九九五年十月十日再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