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十三(第6/7页)

但我也发现荒诞:走在街上,坐在家中,或匆匆奔赴一个约会,或津津有味地做一篇文章……这样的时候我的眼睛常常跳到屋顶上、树梢上、天空的各种颜色里,俯瞰自己,觉得下面这个中年男子真是乖张。这家伙自以为是在奔赴约会,其实呢,不过是一步步去会见死亡;自以为献身一项有益的事业,其实很可能只是自寻烦恼和无事忙;自以为有一份使命,其实说不定正高歌猛进在歧途上。但这样想过却不能放弃,目光从天际回来,依然沉湎于既往的荒唐。

但什么是歧途和荒唐?谁能告诉我,怎样才不是歧途和荒唐?

也许,人,就是歧途。因为人是欲望的化身,没有欲望也就没有人。因为欲望不能停留,否则也就不是欲望。因为“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因为在无路之地举步,本无法保证那是正道。所以倒是歧途养育了我们这种动物。

人,未必就高于其他动物。见一头牛被奴役,便可想到人也在被命运奴役。见一匹鹿自由快乐地消磨光阴,便可想到,人的一切所为,也正是为了快乐地消磨由一生光阴铸成的歧途。就像坐着长途的列车,空洞的时间难熬,便玩着扑克牌,玩呀玩呀,那煎熬的时间就在快乐中过去了,注目再看时,好了,到了,大家散伙下车,扑克牌再无意义了。当然,把扑克牌换成书也行,换成沉思也行,换成辩论和正义的战斗也都行。

那么,比如鹿,比如鱼和鸟,它们“快乐地消磨”的方式,凭什么说一定低于人的方式呢?很怪。唯有想到自己是人这一无可争辩的事实时,才相信自己的方式的必要性。万物平等。人为自己留一颗骄傲的心,人为自己设置美丽的理想,只是更利于“快乐地消磨”罢了,绝不是说人可以傲视一只坦然而飞的鸟,或一条安然入梦的鱼。

也许上帝设计了这歧途是为了做一个试验:就像我们放飞一群鸽子,看看最后哪只能回来。或者是对他的孩子们的一次考验:把他们放进龌龊中去,看看谁回来的时候还干净。

/十一/

在电视中见过这样一个节目:数名影剧中的反角演员一起登台,向观众祝贺节日,和大家一起欢度佳节。主持人说:人们总是更关注正面角色的演员,但是别忘了他们(摄像机便逐一地对准这一群或“可怕”或“可憎”的面孔),没有他们的合作就没有戏,他们和正面角色的演员一样功不可没。台下鼓掌。然后他们中的一位说:在戏里我们都是坏蛋,在生活里(看看他的一群伙伴),其实咱们都是好人。台下又鼓掌,表达对他们的感谢。这时候我心里似乎惊喜,似乎温暖,似乎一切梦想都接近实现。

坐在电视机前,眼睛再看不见其他节目,我想象一个剧团因为没有了反角演员而面临散伙的窘境。我想,那时所有的正角演员一定都被发动起来,求贤似渴般地去寻找反角演员,就像刘玄德三顾茅庐,就像萧何月下追韩信,甚至就像一条要沉没的船发出着求救信号,甚至就像一群迷途者在呼唤上帝的指引。据说,一个真正的英雄在打败了所有的敌人之后,忽然感到无比的恐慌,忽然看不见了生命的价值,因而倒成了一个真正的失败者。

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设若世界上没有了歧途全剩下正道,设若世界上没有了反面角色单留无数英雄豪杰,人类大约也就是一个面临散伙的大剧团,想必我们也得呼唤救星一样地呼唤反面角色,久旱祈雨般地祈求天降歧途。幸好不是这样,幸好上帝深谙戏剧之要义,便是在小世界幕落之后,也还在大舞台上为我们准备了无路之地,待我们去踏出正道也踏出歧途。

有幸踏出正道的当然是好人。谁去踏出歧途呢?不幸踏住歧途的在这大舞台上便被称作坏蛋。(说明一下:歧途者,并不单指山野间的歧途,还指心理和灵魂的歧途。)这就显得不大公平。步入歧途已然不幸,还要被大家轻蔑和唾骂;走上正道已经交得好运,还要追加恭维和赞美。但从戏剧的进展和效果考虑,非如此而不可,唾骂和赞美原是演出歧途和正道的方法。

当然法律还是法律,不可松懈,正如演员不可擅自篡改剧作的编排。我只希望,在世界大舞台上,也有正反角色共度佳节的机会。在坏蛋被惩处的地方,让我们记起角色后面的那个演员,从而在人的意义上,在灵魂的神殿前,呈上一份平等的追悼和理解,想起我们的大剧团所以没散伙的一个原因。

/十二/

我的一位朋友的儿子,小名儿叫老咪。老咪六七岁的时候,他的哥哥十二三岁。十二三岁的哥哥正处在好奇心强烈的年纪,奇思异想迭出不穷,有一个问题最吸引他:时间,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把这个问题去问他爹,他爹回答不出。他再把这问题去问老师,老师也摇头。于是哥哥把它当作一个难倒成年人的法宝,见哪个狂妄之徒胆敢卖弄学问,就把这问题问他,并窃笑那狂徒随即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