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9/40页)

李卓开了半导体,音乐一响,满窑又是“咳呀咳呀”的惊叹声。婆姨、女子们原都远远地站着望,这时也不顾了,进到窑里来贴墙站着,几个小女子悄悄地互相推搡。那是清平湾的人头一回见到半导体——那么一个小东西却能唱得那么红火。

/八/

疤子那年三十七岁,看上去像有五十。疤子是不大会发愁的人,或者也会,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生来好像只为做两件事,一是受苦,一是抽烟,两件事都做得愉快。担粪上山,众人的筐更像盘子,疤子的筐却如一对坛子。他光记得力气用不完,却忘了多出力要多吃饭,窑里的粮却有限。明娃妈骂他“憨脑”,他坐在碾盘上“咝咝”地抽烟,仿佛研究烟的道理。明娃妈三十五。这年龄要在北京,尚可飘飘扬扬地穿一身连衣裙。明娃妈已经有了七个儿子。山沟里生孩子,随便找把剪子就把脐带剪断,死亡率很高。明娃妈倒是生了七个就活了七个。除去明娃,个个都活蹦蹦的,结实着哩。冬天的早晨,雪刚停,五元儿、六元儿站在窑前撒尿,光着屁股在雪地里跳,在雪地里嚷,在雪地上尿出一排排小洞。晚上,一条炕上睡一排,一个比一个短一截,横盖一条被。这时候明娃妈就坐到炕里去,开始纺线或者织布。油灯又跳又摇,冒着黑烟。疤子或者一心抽烟,或者边抽烟边响起鼾声。

“人说黑市上粮价涨了。”明娃妈说。那时私人卖粮是犯法的事。

“噢。”疤子应道,停了鼾声。

“卖上几升玉米吧。”

“噫,窑里吃甚?”

“卖了玉米换些红薯回来。”明娃妈盘算,这就又能余下些钱。

明娃睡不着了,又为自己只挣七分工心焦,起身到我们窑里来。袁小彬和金涛正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事在喊,我和李卓也不时参加进去。那时我们开始想些正经事了。小彬一上手就读《资本论》。我和李卓想,斯大林的《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或许更实用。仲伟每晚都拉小提琴,偶尔给我们评判一下谁说的更合逻辑,然后吱吱嘎嘎地拉,每日都不见长进。明娃却如一首梦幻曲,无声地在灶火前坐下,无声地往灶膛里添柴,瘦削的脸上光剩了眼睛,火光在那儿闪亮,又在那儿熄灭。

半夜起来出去撒尿,还听见明娃妈的织布机声,看见窗纸上印着她的影子,头发垂在脸边顾不上拢。

在她手里,你看不出有什么东西需要花钱买。线,自己纺的;布,自己织的;鞋和衣裳都是自己做;油,自己出,把麻籽儿炒了,再放大锅里熬,慢慢地麻渣沉下去,青亮亮的麻油浮上来;酱也是自己酿,用麦麸,或者也加些黑豆。单是买些盐。还要买些颜料,把织好的布染黑。钱都抬起21,钢镚儿变票票,小票票变大票票。明娃妈有一桩要用钱的事:去给明娃把病治了,县上不行上延安,再不行去西安,去北京。明娃已经问下婆姨,那女子是三十里外赵家河人。

“咋看到了北京什么病治不了!”明娃妈跟明娃说。在她想来,北京还有治不了的病么。

“治罢病,咱也去天安门看一回。”她故意说得轻松,怕明娃心疼钱。

明娃坐在窑前的磨盘上化玉米,不言传。化玉米就是把玉米粒从玉米棒上搓下来。

明娃妈在纳鞋底,把麻线扯得哧啦啦响。

“不要叫我大炭窑上去。”明娃忽然说。

明娃妈愣一下,继续纳鞋底,只是眼角的皱纹又散成一道道白痕。

“不要叫去。”

明娃妈不搭话。

“不要叫去!”

不去又怎么办?明娃妈停下手里的事。卖猪、卖鸡蛋、卖青油,直能卖多少?治病的钱多会儿能攒够?母亲望着儿子。她有七个儿子,不因为有七个,就对其中的一个爱得轻些。

/九/

炭窑就是煤矿。我们那地方有煤,不过煤层很薄,且分布零散。只是公社一级常组织些开采,设备极原始,称不上矿,叫炭窑很恰当。打一眼井,比一般的水井大些,井口上一个辘轳,也比一般的辘轳大,几个人摇,把掏炭的人吊下去,把掏好的炭吊上来。地下水也是从这井口吊上来——用一张大牛皮兜着,吊上来倒掉。几班人轮番不停地摇辘轳,用肌肉代替吊车,代替抽水机,“哼哼咳咳”地喊。掏炭的人嘴上叼一盏小油灯,攀在绳索上下去,三四丈深到了煤层。巷道只一米来高,又很窄,没有坑木——用不着也用不起。掏炭的人在里头爬,有时要爬几里地,挖一块煤,几百斤,用绳拖在身后,再往回爬。膝盖磨烂了,然后磨出膙子。煤吊上来了,然后掏炭的人也吊上来了,人和煤都湿漉漉的。冬天井口上挂满了冰凌。所谓安全设备,就是地面上有几根不高的烟筒,为通风用,不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