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12/40页)

,我在这崖畔上望望。”

人们不以为奇怪,甚至相信他能看见明眼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土崖有五六丈高,刀削般陡峭的崖面上有野鸽子在那儿做窝,长着几株葛针和黄蒿,清平河常年在它脚下流。这高高的黄土崖是清平湾的标志和象征。远路回家来的人,翻山越岭,山转路回,忽然眼前一亮,远远地先看见那面土崖。离家去谋生的人,沿着川道走出几里远,回头还望见这土崖,望见亲人站在崖畔上。正如歌中所唱:他哥哥就在大路哟子边,干妹子就在崖畔上哟嗬站。或者:走一回三边买一回盐,小妹妹想你在崖畔上看。

不知道瞎老汉能望见什么。

土崖有时候塌方,依着山势,越塌越显得高峻。轰隆一声,几十吨黄土塌下去,把清平河都变黄。瞎老汉每天都爬上崖去,众人担心他迟早会蹚下去,却不知道他靠了什么神灵指点,再走一步就要掉下去的时候他停下来。六十年了,清平湾的每一寸黄土他都清楚。他站在崖畔上,或者坐在那儿,默默地长久地面对群山。“花脑”蹲在他身旁,也那么无声地瞭望。“花脑”是一只小母狗,浑身黄土色,脑袋上有些黑斑。

“做什么哩,瞎老汉?”娃娃们又问。

“什么也不做。”

“能照见随随哩?”

他很有把握地笑笑:“随随在苦行山梁上。”

随随长大了。小时候跟羊羔羔一搭耍,谁想长大了也拦羊。随随十五岁上就拦起队里一群羊。拦一群羊挣八分,包工,无论老少。若是早晨再上山受一阵苦,一天就能挣十分。随随想早些承担起做儿子的责任。

“你咋晓得是在苦行山上?”

“这程儿又上了葫芦峁。”

众人说,这父子俩有神神给传话哩。随随投错了胎,随随当根儿就是瞎老汉的儿哩。老天爷不晓咋价闹混乱了,一照,噫,咋看弄成了个甚?咋差那吹手把随随送了来。

苦行山和葫芦峁离村里少说有五六里远,瞎老汉却说他听见了随随的吆羊声和歌声。

“这程儿随随又到了哪搭儿?”

“往窑里回啦。”

山背洼里的阴影爬高了,夕阳把群山的峰顶都染红。

娃娃们都回家了。瞎老汉还坐在崖畔上。

野鸽子也归巢了,在他脚下飞,“咕咕”地叫。

村里便处处升起晚炊的薄烟。

忽然“花脑”兴奋地叫起来。顺着落日最后的余光,呐喊山后隐隐传过来山歌:

不来哟就说你不来的话,

省得一个蓝花花常等下。

你要来哟你早早些儿来,

来迟了蓝花花门不开。

这是陕北民歌中最有名的一首,男女老少都会唱。蓝花花是个胆大又苦命的女子。

瞎老汉便又想起随随到了该寻婆姨的年纪,可窑里没有钱。他近两年常为这事心焦。

梳头中间亲了个口,

你要什么哥哥也有。

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

单爱上哥哥的二十一。

黑的山羊,白的绵羊,从呐喊沟里转出来,“咩咩”地叫,有的嗓音低沉喑哑,有的高亢娇嫩,像是散了什么集会。随随出现在呐喊山的山腰上,挥起羊铲喊一声:“花脑儿——来!”那只狗又蹿又跳下了土崖,摇着尾巴迎过河去。

瞎老汉站起身,往窑里回,心里依然盘算着钱的事。随随大了,光景本该好过了,可他却老了。他近几年身上总是难活24,不是这搭儿就是那搭儿,常出些毛病。唉,老了,球势了。胃里准也是有了病,在饲养场上铡着草,常就吐下一摊摊酸水,夜里心口疼得一满睡不成,随随拉上架子车送他到公社、县上都去过,闹糟蹋了钱,不顶事。

羊都进了圈,天完全黑了。随随回到窑里,瞎老汉已经做熟了饭。天天是这样,随随“一五一十”地把羊放进圈去的时候,还听见自家窑里“呼嗒呼嗒”的风箱响,进得窑来瞎老汉正把饭菜摆上炕。因为这饭菜太简单——半瓦盆豆钱饭,抓上一把盐,再有一小钵辣子。随随点上灯,小油灯只照亮半个炕。父子俩盘腿炕上坐,喝着比清水稠很多的豆钱饭,“吸溜吸溜”地响。

这会儿清平湾家家户户都是这响亮的“吸溜”声。那些年人们已经忘记了晚上也可以吃干粮。

“大,叫你做些白面嘛。”

“想吃白面哩?”

“球,我吃甚也能行。你不要今儿黑地又闹得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