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玫瑰(第3/4页)

就是这样一只牛!尖利的犄角、高耸的肩峰、粗壮的腿,一身漂亮的肌肉,向前冲的骄蛮的姿态。“多少钱?”老头儿问。售货员告诉他,他吓了一跳。老头儿买不起,但老头儿决心要买;多卖点儿小风车儿就行了,少喝点儿酒就行了。这以后,他天天夜里梦见那只青铜的公牛,梦见它在荒野上横冲直撞,冲散了狼群,撞倒了老虎,踏烂了毒蛇和鳄鱼,牛的青铜的盔甲闪着威严的光,洪亮的叫声像是吹响的铜号……老头儿像个初恋的情人似的,天天到那家商店去,爬上高高的台阶,去看那只牛。人多的时候,他就站在人群后面,从缝隙里看;人少的时候,他就让售货员把牛端下来。每看一回,他感动一回,每一回都有新发现。他觉得牛身上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也是漂亮的。“可它还是这么使劲儿地顶。”他说。售货员纳闷儿地看看他。“多少钱?”他又问。售货员又告诉他一遍。老头儿逐日计算着自己攒下的钱,想象着把牛摆在自己的床头,夜晚就不会孤独。

天黑了,雨仍然没停。看不见那只小风车儿,也看不见老头儿的白发。夜和雨不知把人们都藏到哪儿去了,这世界上似乎只有老头儿蹒跚、沉重的脚步声。他的胳膊又在隐隐地疼,最近他的胳膊时常这样疼。“可别又是那种病,妈的!”老头儿骂着。雨似乎更大了,他把牛盖在自己的衣襟下,贴在胸口上。他终于把它买回来了,觉得心里踏实、安稳,觉得心里有劲儿、高兴。要不要给它报个户口呢?老头儿想,笑了。老头儿往家走。

远远地看见了一片灯光。他走到了三岔路口。一条路是通向他的小屋的,另一条通向那所产院。老头儿又想起了那个倒霉的孩子。“他们还在抢救他呢。”老头儿说。他又在路边的土埂上坐下,犹豫着该不该再去跟那对年轻的父母说说。“不是把什么样的人救活都是人道,你们得为孩子的一辈子想想……”

“……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孤独地留在枝头上……我把你那芬芳的花瓣,轻轻散布在花坛上……”

老头儿也快会唱这支歌了。

那个一生下来就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要成为残废的孩子呀!干吗一定要把他救活呢?当然,还有另外百分之五。可这是赌博,是对比太悬殊的赌博!是拿一个人的一辈子在赌博!为什么呀?为了满足父母的感情,就不怕把一个注定要受尽折磨的人带到世上来?!

老头儿站起来,朝那所产院走去。他想去求求那对年轻的父母:让那个倒霉的孩子安静地去吧,那才是人道。他想,王八蛋主义!

可我干吗还活着呢?在去医院的路上他想。

我不一样,我能顶得住,那个孩子可不见得行,老头儿想。

再说,我也有时候快顶不住了,他又想。

何必让一个人平白无故地来顶住那么多倒霉的事儿呢?说说轻巧。

过去,我是怕给我的亲人们弄得难受,我才活着,老头儿想。

我是半路残废的,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残废就去死,活着的人可怎么想?小时候,我们村儿里有个人就那么寻了死,活着的人都叹气……

主要是,大伙儿对我都不错,我不能做对不起他们的事,让他们说我没良心,他想。

有些事不那么简单,不好说……

可这孩子的事挺明白。他还什么都不懂呢,让他去吧,那是爱他。给他做件好看的衣裳……

老头儿走了很久才到了产院。他看见那个年轻的父亲站在走廊上。

“孩子怎么样了?”老头儿问。

“他不用再受折磨了。”年轻的父亲说。

“他好了?”

“他去了。不抢救了,他安静地去了。”

“……”

“谢谢您,您说得对。”

那支歌叫: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老头儿想。

老头儿从心里感谢这个年轻的父亲,可老头儿的心突然又像是被撕碎了;他看见年轻父亲的眼里闪着泪光。老头儿眼里也一样,他也喜欢孩子,是孩子都喜欢。他觉得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这个年轻父亲的心。他坐在年轻父亲的身边。

他们都不说话,望着落雨的天空。雨丝在路灯下闪光,密密地编织着爱的轻纱,或是爱的罗网。

老头儿忽然想起了那只青铜的公牛。他把牛放在年轻父亲的腿上。

“你看,这家伙多精神。”

年轻的父亲点点头。

“是挺壮的。”

“横劲儿!嗯?给你吧。”

“不,我不要。”

“拿着。”

“我不要。”

“拿着!”

“够贵的吧?哪儿买的?”

“不贵,没多少钱。”

“你看它,多大劲儿!老虎也不是个儿。你看这犄角,这脊背,这腿……他母亲怎么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