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太阳的角落(第2/4页)

“我先坐在这儿看看你们是怎么画的。”她终于有机会朝我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在我们之中还算好惹一点儿的。

角落里静悄悄的。那所大学里在做广播体操。

她把头和铁子挨得那么近;她的肩和克俭的肩碰在一起了。这两个蠢家伙,竟像是两个大气不敢出的小学生!刚才的威风哪儿去了?我想笑。他俩都没闯进过姑娘的心,都还没来得及和姑娘挨得那么近就……只有我,但那也都是往事了。

克俭一连画坏了好几笔;铁子把仕女的头发画得像拆下来的旧毛线。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好多往事,都是什么呢?好像又是那封信……

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我们尴尬地抬起头。

她还在“咯咯咯”地笑。

铁子脸上最先出现了恼怒。

“我能看见我的鼻子!”她说,“我正看你们画画,就看见了我的鼻子,原来人可以看见自己的鼻子!”她那大而黑的眸子对在一起,轻轻地晃着头寻找鼻子,依旧“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们都笑了起来。角落里吹来一阵轻松的风,好像还有一点儿温暖。

春雨蒙蒙,天空里闪过一道电光,搅动了三颗枯萎的心。

我们的角落里从早到晚萦回着歌声:《菩提树》《土拨鼠》《命运》《茫茫大草原》……先是轻轻地哼,后是低声地唱。我看见铁子认真地控制着自己的口型,克俭竭力压低自己的下巴颏,为了使歌声更低沉浑厚一些,似乎那样更能显出男子汉的气魄。我偷眼去看王雪。我发现铁子和克俭也在偷偷地看她。王雪随着我们歌声的节奏轻轻地晃着头,两个小辫一个弯了一个直,一个直了一个又弯。我们的歌声更响亮了。

老人河,啊,老人河!

你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

……

“你的嗓子真好,男低音!”王雪忽然说。

我们三个一齐望着她。

“你。”

“我?”

“就是你!”王雪被逗笑了。

铁子和克俭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不敢说其中没有一点儿嫉妒。

“你们干吗光唱这些让人伤心的歌?”

“你爱听什么?”克俭说。他的脸红了一下。

“《晒稻草》,我最爱听胡松华唱的《晒稻草》。”王雪清了一下喉咙唱起来。

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

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

……

我又想起了那封信,那是一个好心人写给我心上的姑娘的……算了,不要想那些过去的事吧。

她爬到赶车台上去,让妈妈上草堆,

她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快乐向前。

王雪还在轻轻地唱,随着欢快的节拍摆着两条小辫。

我们三个干脆停下了手里的活,愣愣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心中的防御工事已经拆除了,没有进攻,没有退守,没有伪善也没有卑屈……心就像和平的蓝天,就像无猜的童年;眼前出现了一泓春水,闪着无数宝石一样的光斑,轻轻拍打着寂寥的堤岸。她长得多美!但并不像那些做作的演员,用浓眉大眼招待观众,用装腔作势取媚邀宠。她怎么说呢?长得真实。她的心写在脸上,她看得起我们。

忽然铁子唱起了那支歌。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那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王雪像听了侯宝林的相声似的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笑得弯了腰。“什么破歌呀?!还有愿意挨鞭子的哪?肯定是你瞎胡编的……”她那样随便地拽住铁子的胳膊,摆着、晃着。

她可真不像有二十三岁了,她还像个小姑娘呢。

正像歌中唱的那样,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我们边唱边画,边画边唱,唱《晒稻草》,唱《友谊地久天长》,唱《哎哟,妈妈》,唱那些欢乐的歌。我们的产额天天在增长,令大妈大婶们惊讶。王雪贪婪地学着,我们争着把看家的本事都端出来教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三个都用了长辈似的口吻和她说话,不是教训,是——譬如:

“王雪,你考大学吧,你别像我们似的。”

“王雪,你应该学外语,当翻译。”

“王雪,你不如学小提琴,只要下功夫准行。”

“王雪,你得注意锻炼身体。”

“王雪,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雪,晚上回家走大街,别走那些小黑胡同。”

……

王雪每天提前半个多小时就来上班,打扫车间,打扫我们的角落。灰尘结成的网没有了,斑驳的墙上挂上了漂亮的年历。遇上一天她来晚了或是请了假,我们就总会念叨她,角落里就没有了歌声,我们就又想起了招工干部挑剔的目光和母亲脸上的忧愁。那些日子,我们生活中的全部乐趣更是都在这个角落里了,但要有王雪,只要有王雪,只能是王雪。为什么呢?我还没来得及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