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童话(第10/12页)

夜里的卧铺车厢中,一对男生女生看对了眼,怎么也不肯睡,就坐在走道的折叠椅上借着微弱灯光轻声聊天,像两只偷吃的小老鼠。我迷迷糊糊,听到女生担忧:“咱们这成果也太敷衍了,都没有对照组,会被笑话的。”

男生大大咧咧地宽慰:“怕什么,咱们也算边疆,科学发展得滞后点岂不是很正常——欸,你什么星座的?”

他没说错。主办方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世界民族大团结才是正事,科学是什么,能吃吗?

五大洲青少年集体入驻北京八十中,我被学生公寓里的空调、网口、独立卫浴深深震撼了,火车上男孩那句“边疆人民就是苦”烙印在了心上。

首都真好。

这场活动的本质就是“公款游北京”加“青少年版世纪佳缘”。我们到了北京便被打乱重排成几个课题小组,我的舍友分别来自北京和台湾,对面住着香港姐妹和澳大利亚小美人,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很快和大家玩到了一起。

那时候并没注意到黑面男。

黑面男是北京男生,的确非常黑,夜里过马路会有危险的那种黑。大家提起他,会说“就那个,那个保送清华的”。

他比我高一级,是准高三,刚通过生物竞赛保送到了清华的什么什么生化专业。一次中午吃饭我坐在他对面,也打算用清华来寒暄几句,他忽然大怒道:“清华、清华、清华,我就是个符号吗?难道没保送清华,我就不是我了吗?”

我想了一会儿,决定说实话。

“还真不是。”

他气得像要打人,我突然很想笑。

文艺作品里,常常有富家子弟冒充穷小子,希望验证,如果去除金钱、地位、华服、跑车,他还会不会遇到真爱。但华服养成了品位,金钱提供了底气,地位开阔了眼界;人被符号影响和塑造,塑造的结果又呈现为新的符号,哪能分得清楚呢?保送清华又不是天上掉馅饼,它体现了黑面男的智力和努力,这难道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但黑面男并没被说服,他只是不跟我争了。从那次吃饭开始,我走哪儿他跟哪儿,理由是,他英语很差,而我英语不错,嘴巴也叭叭叭很能讲,可以借由我来和国际友人多多交流。

我们因为这个鬼扯的理由开始形影不离。而他英语的确很烂,烂到一句也不肯讲的地步,自暴自弃地当起了聋哑人。

我现在还保留的一张合影中,我们在天坛,十几个人站了两排,他在我身后,把V字比在我头上,我笑得无比灿烂。

那真是一个浪漫而热烈的夏天。

白天我们听讲座、游北京,晚上大家打牌唱歌做游戏闲扯淡,我们宿舍是大据点,有天晚上全课题组的人都挤在一个房间聊到天亮,台湾高雄的两兄弟现场创作b-box,连新西兰的哥们都学会了怎么玩“海带啊海带”。

但大家一直对黑面男喜欢不起来。

北京本地人,清华,臭脸。这三个关键词组合起来,听着就欠打。

一天晚上,两个朋友很焦急地冲到我房间说:“你知道吗,今天下午我们俩和那个保送清华的一起去听医疗器械的讲座,我们特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问他一句特别难的话,他会!英语他全都会!丫是装的!”

一个人“作恶”和“为你作恶”是两码事。我压根就没生气,甚至挺高兴的。但是黑面男的傲气得罪过太多人,在众人炯炯的期待目光之下,我硬着头皮抱怨了一句,“他怎么耍人啊!”——然后不负众望地不搭理他了。

冷战一共也没几天。科学节要落幕了。

离别前的深夜,大家抱头痛哭,在彼此的文化衫上签字,合影,许多因为活动而结缘的小情侣互诉衷肠,以为情比金坚逃得过距离和时间。

我在楼下闲晃,不出所料遇见了形单影只的黑面男。

他说:“聊聊?”我说:“那聊聊吧。”

我们谁也没提英语的事。他自负,但也的确懂得很多,只要我多忍耐一下他的坏脾气,聊天是十分愉悦的。

直到我说起:“下学期高二,我要去学文了。”他说:“学文没前途,别自暴自弃,智商低的人才学文呢。”

我一下子就奓毛了。

黑面男优哉游哉地说:“不如咱们打个赌,赌你能不能考上清华。”我说:“上你姥姥的清华,老子要上北大!”

那么好的夜晚,聊什么不行,说不定可以定情的,我们居然赌这个。现在想起来,他是在激我吧。

最后他说:“两年后你一定要来北京,后会有期。”

他给我留了一个联络邮箱,前缀英文字母很长,我不认识,他一瞪眼睛,“assassin你都不知道?‘暗杀者’,懂吗?”我说:“你网名可真恶心,你怎么不干脆叫心动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