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第15/21页)

我们走进三合院,是黄昏了,夕阳凄艳,小孩子满院乱跑,红面番鸭走前巡后,一盆纸钱熊熊烧着,老阿婆已过世了。

全家人在等你,等你去签名,等你去宣告,宣告一个生命庄严的落幕。我站在旁边,看安静的中堂里,那些谦卑认命的眼睛。(真的,跟死亡,你有什么可争的呢?)也许是缘分吧?我怎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四湖乡来参与一个老妇人的终极仪式呢?斜阳依依,照着庭院中新开的“煮饭花”,(可叹那煮饭一世的妇人,此刻再也不能起身去煮饭了)我和这些陌生人一起俯首为生命本身的“成”“坏”过程而悲伤。

——那时候,我知道你是谁,你这曾经与我一同分享过大一文学课程的孩子,如今,你的名字叫“医生”。

借住在蔡家,那家人,我极喜欢,虽然有点受不了海口腔的台语。

喜欢那只牛,喜欢那夜晚多得不可胜数的星星,喜欢一家人脸上纯中国式的淡淡木木的表情。(是当今世上如此稀有的表情啊!)

你说,这一带的农人,他们使用农药,农药令整个台湾受害,但他们自己也是受害人。在撒毒的时候,他们自己也慢性中毒,许多人得了肝病。蔡老先生的肝病其实也不轻了。送我回蔡家,顺便也给蔡老先生看看病。

“自从用药以后,”你暗暗对我说,“出血止住,大便就比较漂亮了。”

对一生追求文学之美的我来说,你的话令我张口错愕,不知如何回答。在这个世界上,像“漂亮”这样的形容词和“大便”这样的主词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上头的啊!

然而我知道,你说这话是诚心诚意的,这其间自有某种美学。

我对这种美学肃然起敬。

只因我知道持这种美学的人是谁,那是你——医生。

人山人海,医院门口老是这样,我和季坐在诊疗室一隅,等你看完最后的病人。

走进诊疗室的是一个小男孩和他的母亲,母亲很紧张,认为小孩可能有疝气。小孩大概才六七岁吧!

你故意和小孩东聊西扯,想缓和一下气氛,而那母亲,那乡下地方的女人,对聊天倒很能进入情况,可以立刻把什么人的什么事娓娓道来,小孩的恐惧也渐渐有点化解的样子。

由于孩子长得矮,你叫他站在诊疗床上。

“脱下裤子来让我看看!”大概你认为时机成熟了。

没想到小男孩比电检处更讲究“三点不露”的原则,他一手护住裤腰,一手用力推了你一把,嘴里大叫一声:

“你三八啦!”

我和季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我想起小时候看的一幅漫画,一个小男孩用他暗藏的水枪射了医生一头一脸,然后,他理直气壮地向尴尬的母亲解释道:

“是他,他先用槌子敲我膝盖,我才射他的!”

原来小病人有那么难缠。我想,这种事也只是很小很小的Case罢了,麻烦的事,一定还多着呢!

但我相信你能对付的,因为,我知道你是谁,你的名字叫“医生”。

“有时候,我充满无力感。”

下午的诊所里,你的侧影有些忧伤。

“我忽然发现医疗能做的很少,环境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水不好了,食物不对了,医疗又能补救什么呢?”

你碰到我此生最痛最痛的问题了,我不敢和你谈下去。全世界的环境都坏了,台湾也坏了。幼小时节那些清澈见底的小河,河里随便一捞就是一把的小鱼小虾哪里去了?那些树、那些鸟、那些蝉、那些萤火虫,都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你的忧伤,你的痛。正如在百年前习医的孙中山和鲁迅心中,也各有其痛。我认识你,你的忧世的面容。你,一个“医生”。

“病人一直拉肚子,一直拉,但是却找不出原因来,”你说,“经过会诊,还是找不出原因来,最后,就送到精神科来。”

那是一场小型的有关精神病学的演讲,但不知为什么,听着听着,令人眼中涨满泪意。

“我慢慢和他谈话,发现他是个只身在台的老兵,想回老家,可是那时候还没解严,不准回去。他原来是该痛哭流涕的,可是这又是个不让男人可以哭的社会,他的身体于是就选择了腹泻来抗议……”

这是精神医学吗?我竟觉得自己在听一首诗的精心的笺注,一首属于这世纪的悲伤史诗的笺注。

那个病人,就如此一直流耗着,一直消减着。我想起这事,就要落泪,为病人,也为那窥及灵魂幽秘处的精神医学……

是的,我知道你是谁,你这因了解太多而悸动不已的人,你,医生。

因为要参加一个校际朗诵比赛,你们便选了诗,进行练习。我是指导老师,在台下一遍遍地听,一遍遍地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