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第12/21页)

想做这个实验想了好一阵子,说起来,也不过发自一点小小的悲愿,事情是这样的:我反核,可是,我却用电。我反对我们的核能废料运到雅美人的碧波家园去掩埋,然而,我却每个月出钱给电力公司以间接支持他们的罪行,我为自己的伪善而负疚。不得已,只好以少用电来消孽。因此,在生活里,我慎重地拒绝了冷气。执教于公立学院,学校的预算比捉襟见肘的私立大学是阔多了,连工友室也装冷气,全校不装冷气的大概只剩我一个了。每次别人惊讶问起的时候,我一概以“我不怕热”挡过去。后来,某次聊天,发现林正杰也不用冷气,不禁叹为知己。台北市的盛夏,用自己一身汗水去抗拒苦热,几乎接近悲壮。这其间,也无非想换个心安。“又反核四厂,又装冷气机”,对我而言,简直是基本上的文法不通,根本是说不出口的一句话。

除了冷气机不用之外,还能不能找个法子省更多的电呢?我问自己。

有的,我想,如果每一天晚一点才开灯的话。

听母亲说,外婆和曾外婆,她们虽然家境富裕,却都是在黄昏时摸黑做针线的。“她们的眼睛真好哩!摸黑缝出来的也是一手好针线呢!她们摸黑还能穿针,一穿就进。”

我遥想那属于她们的年代,觉得一针一线都如此历历分明。人类过其晨兴夜寐的岁月总也上万年了,电灯却是近百年来才有的事。油灯、蜡烛在当年恐怕都是能省则省的奢侈品。既然从太古到百年前,人类都可以生活得好好的,可见“电力”是个“没有也罢”的东西。

上帝造人,本是一件简单的生物:早晨起床,工作,晚上睡觉,睡觉前的时间可以摸黑做一些半要紧半不要紧的事,例如洗澡、看书、讲故事、作诗。

反正上帝他老人家该负全责的,白昼是他安排的,黑夜是他规划的。那么,在昼夜之间的夕暮,也该归他管才对。根据这样的逻辑演绎下来,人类的眼睛当然理该可以适应这时刻的光线。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变得像一个神经质的小孩,不能忍受一点点幽暗。一个都市人,如果清晨五点醒来,连想都不用想,他的第一个本能大概就是急急按下电灯开关,让屋子大放光明。他已经完全不能了解,一个人其实也可以静静地坐在黎明前的幽光里体会时间进行的感觉。那时刻,仿佛宇宙间有一把巨大的天平,我在天平此端,幽光,在彼端。我与幽光对坐,并且感知那种神秘无边的力量。方其时,人,仿佛置身密林,仿佛沉浮于深泽大沼,仿佛穴居野处的上古,仿佛胎儿犹在母体,又仿佛易经乾卦里的那只“潜龙”正沉潜某处,尚未用世。方其时,“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是《千字文》的句子,古代小孩启蒙时要念的第一篇,是幼童蒙昧的声音在念宇宙蒙昧期的画面——一切还停顿在圣经创世纪的首章首句:

“未始之始,未初之初……地则空虚浑沌,渊面黑暗……”

坐在这样黎明前的幽光里,何须什么飞利浦牌或旭光牌的电灯来打扰。此时此刻,那曾经身处幽潜的地球和曾经结胎于幽潜子宫中的我,一起回到暖暖幽光中,一起重温我们的上古史。当此之际,我与大化之间,心会神通,了无窒碍。此刻,灯光,除了是罪恶,还会是什么呢?

黄昏,是另一段幽光时分。现代人对付黄昏的好办法无他,也是立刻开灯。不错,立刻开灯的结果是立刻光明,但我们也立刻失去自己和天象之间安详徐舒的调适关系。

现代的人类如此骄纵自己,夏天不容自己受热,冬天不容自己受冷,黄昏后又不容自己稍稍受一点黑。

然而,此刻是下午五时,我要来做个实验。今晚,我来试试不开灯,让我来验证“黄昏美学”,让我体会一下祖母时代的生活步调,我就不信那样的日子是不能。

记得十多年前,有一次为了报道兰屿的兰恩幼稚园,带着个摄影家去那里住过一阵子。简单的岛,简单的海,简单的日出日落。没有电,日子照过。黎明四五点,昊昊天光就来喊你,嗓音亮烈,由不得你不起床。黑夜,全岛漆黑,唯星星如凿在天壁上的小孔,透下神界的光芒。

在岛上,黄昏没有人掌灯。

及夜,幼稚园里有一盏气灯,远近的孩子把这里当阅览室,在灯下做功课。

而此刻,在台北,我打算做一次小小的叛逆,告别一下电灯文明。

天不算太黑,也许我该去煮饭,但此刻拿来煮饭太可惜,走廊上光线还亮,先看点书吧。小字看来伤眼,找本线装的来看好了。那些字个个长得大手大脚的,像庄稼汉,很老实可信赖的样子。而且,我也跟他们熟了,一望便知,不需细辨。在北廊,当着一棵栗子树,两钵鸟巢蕨和五篮翠玲珑,我读起陶诗来——“……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