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戈壁酸梅汤和低调幸福(第9/14页)

因为有酸梅汤,溽暑之苦算来也不见得就不能忍受了。

有时,兀自对着热气氤氲上腾的一锅待凉的酸梅汤,觉得自己好像也是烧丹炼汞的术士,法力无边,我可以把来自海峡彼岸的一片梅林,一树山楂和几丛金桂,加上几朵来自东台湾山乡的霞红的洛神花,还有南部平原上的甘蔗田,忽地一抓,全摄入我杯中,成为琼浆玉液。这种好事,令人有神功既成,应来设坛谢天的冲动。

好,我再来重复一次这妙饮的配方:乌梅、山楂、甘草、洛神花、糖、蜜、桂花,加上反复滚沸的慢火和缓缓降温的时间。此外,如果你真的希望让你手中的那杯酸梅汤和我的这杯一样好喝的话,那么你还须再加上一颗对生活“有所待却无所求”的易于感谢的心。

垃圾桶里的凤梨酥盒子

那一次旅行,为的是去看东方白笔下的露意湖。飞机飞到加拿大的盖尔格瑞城,余下的路便须自己开车了。于是先去订旅馆、租车。

在盖城,刚好碰上牛仔节,十几万人的嘉年华会,这场热闹不赶白不赶,我们也巴巴地买了票,打算去看牛仔怎么骑劣马,怎么丢绳子套小牛……

场子极大,加拿大反正什么都大,每个人都穿红着绿,有人头戴阔边牛仔帽,有人腰系极夸张的牛仔皮带,有人足登牛仔鞋……全城一片喜气,人人不但打扮得像牛仔,而且,像刚在竞技场上赢到大额奖品的牛仔。

我觉得光在场外走走,就已经很精彩了,虽然,也不过就是节庆气氛罢了。但看见小孩子人手一个气球,大人都抱着冰淇淋和爆米花,倒也是一种简单的幸福……你要问我自己呢?我大概只能置身事外,当然,如果我家今年有匹小马来参选,我一定整个心弦都绷紧了。但此刻,我只是无可无不可地到处逛逛,一面点头说:不错,不错……

路旁每隔二十公尺就有个大汽油桶,供人丢垃圾。这种场子如果没有垃圾桶是不堪想象的。我跑过去要看它一眼,丈夫觉得我的行为很诡异,我却振振有词,说:

“看垃圾桶也是门学问呢!垃圾桶里是大有文章的呀!”

于是我跑到桶前进行我自己所谓的“伟大观察”,不料才一看,便忽然愣住了,接着大叫一声——非常的“无学问状”。

“什么事?”女儿问。

“啊!怪!你们看,你们看,这里丢着一盒凤梨酥的盒子,这盒子,照我看,是我们台湾来的人丢的!”

“场子里十几二十万人,有个从台湾来的人在里面并不稀罕啊!”丈夫说。

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稀罕,就是觉得快乐,游园的感觉也不同了,而且,一直很没出息地念着:

“这个爱吃凤梨酥的人是谁呀?他们是旅行路过此地呢,还是长年住在北美?他们的凤梨酥是直接带来的,还是在唐人街买的?他们是几个人?是不是也带着孩子——孩子才是最爱吃凤梨酥的呀!”

我又想起自己少年时代曾多么喜爱这样酸酸甜甜的酥饼,如果有同学从台中来而敢于不带凤梨酥分享大家,我们一定把她怨个半死的。后来因为怕胖,总有二十年不去碰它了,但此刻,在加拿大的草原城里,我却切切地想起凤梨酥的好滋味来。

我以为自己看老外和看老华是一样的,我以为我早已养成众生平等观,及至身陷在碧眼金发的漩涡里,猛然看到一个遭人抛弃的纸盒,才老实承认自己对自己族人的依恋有多么深。

一只公鸡和一张席子

先说一个故事,发生在希腊的:

哲人苏格拉底,在诲人不倦之余,被一场奇怪的官司缠上身,翻来覆去,居然硬是辩解不明。唉!一个终生靠口才吃饭的教师居然不能使人明白他简单的意念,众人既打定主意断定他是个妖言惑众的异议分子,便轻率地判他个死刑,要他饮毒而亡。

这判决虽荒谬,但程序一切合法,苏格拉底也就不抵抗,准备就义。

有人来请示他有何遗言要交代,他说:

“我欠耶斯科利皮亚斯一只公鸡,记得替我还这笔债。”

中国也有一位圣人,叫曾子,他倒是寿终正寝的。他临终的时候无独有偶的,也因为一个小童的提醒而想起一桩事来,于是十万火急地叫来家人,说:

“快,帮我把我睡的这张箦席换一换。”

他病体支离,还坚持要换席子,不免弄得自己十分辛苦,席子一换好,他便立刻断气了。

这两位东西圣哲之死说来都有常人不及之处。

苏格拉底坚持“欠鸡还鸡”,是因为不肯把自己身后弄成“欠债人”。人生一世,“说”了些什么其实并不十分重要,此身“是”什么才比较重要。其实苏格拉底生前并未向谁“借鸡”,他之欠鸡是因为他自觉处得非常自然(希腊当年有其高明的安乐死的药),是医神所赐,这只鸡是酬谢神明的。身为苏格拉底岂可不知恩谢恩,务期历历分明,能做到一鸡不欠,才是清洁,才是彻底。而曾子呢?他也一样,当时他睡的席子是季孙送的,那席子华美明艳,本来适合官拜“大夫”的人来用,曾子不具备这身份,严格地说,是不该躺的,平时躺躺倒也罢了,如果死在这张席子上就太不合礼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