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五步光(第7/10页)

洗衣机是有的,就放在洗手间一角。却很少用。这让他对她的这个固执习惯深表不满,甚至几近憎恨。他说洗衣机不是很好吗?洗衣粉不是很好吗?她白他一眼,开始给他讲道理。

她说肥岛不是很便宜吗?算算一辈子下来,能省多少钱啊?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不仅他,连她也没有计算的耐心。并且她认为这个理由不够风情,庸俗得很。

她又说洗衣机怎能洗干净?用洗衣粉,又怎能算是在洗衣服呢?把衣服泡透,呆一会儿,拿水冲净,这算洗衣服吗?似乎担'心洗不干净呢!

理由还是不够充分。为什么别人都能洗得干净,惟你不能?这些理由当然不是真实的。真实的理由,她不想告诉他。其实她是喜欢那种搓洗的感觉。拿着他的衬衣或者袜子,一小块肥皂在上面来回擦过,然后把衬衣或者袜子拿在手里轻轻地揉,她感觉,他的气味就会将她浸透。她想生活中什么都可以马虎,惟独洗衣服不能。而当他穿着鲜亮的衣服出门,那上面,还留着她手指的气味呢!

怎能马虎呢?为自己心爱的人洗衣,等于在和他谈情说爱,等于在和他眉目传情,等于在和他肌肤相亲,等于在清洗他们的爱情。这会令爱情光鲜,永远迷人。

不敢马虎的。

她的手在各种面料上轻柔且快速地搓动。他盯着看,看那双手。看那双手在慢慢地变老。骨节开始粗大,皮肤开始松弛,光泽慢慢失去,终于,那手,某一天,似一段秋的枯枝了。

她可能喊,死老头子,帮我晾衣服啊!他可能极不情愿地从摇椅上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到她的面前,一边从老花镜后盯着她,一边说,用一辈子肥皂了,竟还要用!怎么不用洗衣机呢?都这把年纪了,洗不干净怕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凑和一下?

她可能偷着笑了。她想一辈子都不敢凑和,到晚年了,怎么可以凑和呢?他们还能再活几年啊!剩下的这些日子里,对于洗衣这样的事,对于爱情这样的事,更应该珍惜了。

是啊,越老,越不敢马虎的。想到这里,她乐了,露出残缺不全的牙。

你挑水来我浇园

你挑水来我浇园,一种爱情的默契和感动。

那是一条很长的陡坡,坡的这端,连着仅有半条街长的夜市。那对夫妻在夜市上摆着两个水果摊,黄昏时,正推着三轮车,从坡底向坡顶攀爬。

男人攥着三轮车的把手,弓着腰,努力探着脖子。他的身体绷成一张极度压缩的弓,随着那弓有节奏的牵引,破旧的三轮车—寸寸向坡顶接近。车的后面,是他的女人。女人身体前倾成一个夸张的锐角,把自己有限的体力,通过那辆车,传递给前面的男人。她经常把头低下来,在肩头擦一下满脸的汗水。她腾不出手来。

刹车也许坏掉了,因为他们从没有在斜坡上休息过。不敢停,只是一步步前挪。也许他们应该喊一声号子,号子会让他们的发力更加均勻和集力。可是没有。他们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只是静静地在那个很长的陡坡上攀爬。终于,到坡顶了,男人停下来,女人走上前去,用一条毛巾给男人擦汗。其实毛巾就搭在男人的肩头。男人却不去拿。他笑眯眯地,等着女人给他擦拭。

他们始终不说话。也许,他们得留着清脆的嗓子,到夜市上高声吆喝。其实他们不必用语言交流。爱情到了一定的程度,不再狂热和鲜艳,不再花前月下和海誓山盟。那时,也许只剩了行动上的默契。

是的,只有默契。那条路的坡顶,还有一个修车摊。也是夫妻俩儿。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两个人背靠着背,各忙各的,谁也不说话。突然男人喊,钳子。女人就拿起钳子,也不看,顺手一递,男人就接过去。男人正低头干活,他不看女人,也不看钳子。可是他一伸手,就能准确地接过女人递过来的钳子,不差分毫。过一会儿,女人说,锉刀。男人便将锉刀递过来。同上次一样,两个人谁也不用抬头,可那锉刀,恰是准确地递到女人的手里。

这是怎样的一种默契啊!也许他们经过了几年十儿年几十年的磨合,才有了这样的默契;也许,他们一开始就有着这样的默契。他们不必像学徒工一样练习。因为他们是夫妻。

一个人在厨房里炒菜,另一人往餐桌上认真地摆好碗筷;一个人刚进了门,另一人就递过来一双拖鞋;一个人缠着毛线球,另一人坐在对面,用两手撑着柔软温暖的毛线;一个人在屋里呆闷了,未及说出来,另一人就说,咱们俩,出去散散步吧!

默契是什么?那应该是爱情的最高境界。一个人深知对方需要什么,深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而根本不必去问。像戏里唱的,你挑水来我浇园。是分工,更是默契;是生活,更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