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诗人(第2/2页)
在普遍受难的时代里,诗人的声音,往往不是清越的、悠长的、雄壮的;即便激愤如滔滔而下的江河,也必定有漩流和浅滩的呜咽。正是流贯在诗行中的如此的抑郁与自责,使我加深了对“诗人”的理解,从而深爱了涅克拉索夫。
元旦那天,我把新买的《涅克拉索夫文集》特地找出来,并列在书架的最显眼的位置上。三卷书的封面,全作土地和青草混合的颜色,唯一的图案是套色木刻——玫瑰,美丽而沉着,默默散发着某一种芳香。就那么看着,呼吸着,我便会重复获得同一的提示:诗人必须忍受心灵的磨难;而写诗,当然绝非是分行书写那么简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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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涅克拉索夫的葬礼,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刚刚致完悼词,包括普列汉诺夫在内的大学生们高喊:“超过了普希金,超过了!”
叶夫图申科承认,涅克拉索夫在历史方面超过了普希金;但是,他仍然认为,在诗歌方面并没有超过。这无疑是基于专业考虑的一种偏见,因为,诗歌本来应当包括更广大的空间,不只是技艺而已。
实际上,就像涅克拉索夫在《缪斯》诗中表明的那样,从来便有两个缪斯,不同的缪斯;或者直接地说,普希金的缪斯和涅克拉索夫的缪斯。普希金的缪斯是“柔声歌唱的、美丽的缪斯”,是“令人迷醉的古代的嬖人”;涅克拉索夫的缪斯,则是“一个冷漠无情、无人喜爱的缪斯”,是“生来只知劳累、受苦和枷锁的穷人们的忧愁的伙伴”。普希金是优秀的,也是优越的。他热烈地歌颂自由,歌颂纪念碑,歌颂西伯利亚的矿坑,涅克拉索夫所曾经歌颂过的许多事物;但是,缺乏涅克拉索夫式的平民的质朴。他一面喂养囚鹰,一面逗弄鹦鹉。比起涅克拉索夫,他为帝王的御座和陵寝献过不知多少倍的颂歌,而且,他的歌唱是主动的,而涅克拉索夫却是如此的痛心疾首。
对于一个诗人,重要的不是歌唱什么,而是如何歌唱。涅克拉索夫天性固执,迂直,近于笨拙,简直不能算是抒情诗人。他的情感,早因深厚的淤积而变得凝滞,流变无由;大段大段的关于生活戏剧的铺陈,明显地偏重历史而非美学。据说,诗人的想象特别的丰富而斑斓,然而,他的蝴蝶谷在哪里?
普希金的诗歌,许许多多诗歌,由来教人飞升;惟涅克拉索夫以创作的广大深沉,逼使意欲逃逸的灵魂返回黑土。或者是五月的鲜花,或者是荒芜的墓地,他歌唱的都是脚下真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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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何为?
为大地所生而歌唱着大地的人便是诗人。
诗人首先是人,然后是诗。诗人首先不能在诗行中寻找,而应当在人群中寻找;正如寻找诗不能在盆栽植物中寻找,而应当在乔木、灌木、地丁和刺藜等卑贱的族类中寻找一样。
称为“诗人”,是因为写了诗,但是却不仅仅因为写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