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第8/11页)

然而,写作的亢奋无法淹没内心的孤独、疑虑和忧伤。薇依自觉身处自己的位置之外的痛苦愈来愈厉害,不久,即重新提起过去为自由法兰西效力的计划。她坚持让组织领导人给她一项去法兰西从事破坏活动的任务,说是不能再吃英国人的面包而置身局外了。“就我个人来说,生命别无其他意义,说到底从不曾有其他意义,除了期待真理。”她表示说,“甚至当我还是孩子时,当我自认为是无神论者的唯物主义者时,我就一直担心会错过死,而不是生。”

组织到底没有满足她的请求。而事实上,她的身体已经不堪一击。她太虚弱了。

有一天,她终于昏倒在卧室的地板上。

医院的粉色围墙阻绝了淡蓝色的、美丽而深邃的天空。在异国,凝望远方是一种慰藉,也是一种焦虑,一种忧伤。春天寂寥而漫长。

此时的薇依,已是一支不堪风雨的帕斯卡式的苇草了。过去,她长期将薪金分散给穷人,到了伦敦,连该领的薪金也拒绝领取。平时,她吃得很少,说自己无权比留在法国的同胞们吃得更多。当她同梯蓬一家人同桌进餐时,拒绝接受城里人缺乏的食品,要她吃一个蛋也不容易,有时仅仅吃一些沿途采摘的桑葚充饥。上司克洛松和夫人请她吃饭,她不吃饭后的苹果,就因为法国儿童吃不上苹果。她到一位寡妇家里去,遇上严寒的天气也不让生火,不要任何食品。直到住进医院,她仍然拒绝享受作为结核病人的额外伙食补助。精神的渴求令她拒绝物质。一路拒绝。

本来,她并不承认维希政府的合法性,但是,她表示说,“在不涉及意识领域的方面,可以服从现政权;若我听命在政治和思想方面的指令,我会玷污自己的灵魂。但是,在配给制方面,遵守它的指令,我至多是饿死而已,而这并非罪过。”所以,她把超出法国国内按配给票证规定的食品数量的消费看作是一种“特权”,即使作为一名重病人,也不能享受这种特权。你觉得可笑吧?如果这也算特权,像苏联一类国家的官僚阶层所享受的一切,应当用什么语词才能做出恰当的说明呢?仅仅为了维护这点可怜的特权,她只能变得越来越虚弱,直到提前死去。死后,法医作出结论,说是“由于营养不良和肺结核引起的心肌衰弱导致心力衰竭”。报界直接说她饥饿至死,甚至有评论说,她原来拒绝食品便带有自杀的意向。

对于薇依,我们能说些什么呢?从她那里,你见到了一个残酷的生命现象:剥夺自身。你知道,这是需要力量的。她太看重精神了。其实,物质一样是强大的。她可以战胜各种压力和诱惑,但是,就是无法克服生命物质的匮乏。这样,她,一个在理论上否弃了祖国的人,最后只好遭到命运的否弃,而永远留在异国的穷人的墓地里了。

如果能够选择,这个归宿肯定不是薇依所愿意接受的。事实上,她一直渴望返回法国。在医院里,有一天她突然向克洛松夫人问道:“您认为我会康复吗?能回法国吗?”后来她希望转地治疗,接纳她的疗养院远离自由法兰西部队的所在地,这使她深感遗憾,因为直到那时,她仍然觉得只要靠近部队所在地,就有返回法国的希望。然而,法国是再也见不到了。直到遗体安葬时,坟地里摆放的一束三色鲜花,才重现了受难的法兰西。

6

薇依,在内心深处爱着她所在的世界:众多的人们,事物,一切的善,真理,正义,正当性,合理的秩序,等等;然而,一切都在压迫她,撕裂她,粉碎她。与其说,这是人生的不幸,不如说是信仰的失败。严格地说,她是没有什么人生的,因为斗争生活与普通生活相距实在太远了。这样一个从来不曾追求过世俗幸福的人,可以说,她的全部生活都是精神的投影,正如柏拉图在洞穴里所见的;不同的是,在她那里不是一般的理念,其中保持了智性的绝对正直,而且饱含着献身的道德激情。事实上,她所爱的一切是不可靠的,以致为了爱而牺牲自己也变得不可能。为此,她必须找到一个超乎尘世的对象,寄托至爱,安妥动荡的痛苦的灵魂。

皈依上帝是必然的事情。

可是,薇依的上帝并非基督徒的上帝,万能的上帝,不是说有光就有了光。相反,她的上帝是弱者,有时又解释为虚无,因为它的存在是缺乏证据的。在她的心中,上帝从来不是一个实体,只是一种精神,一种关怀和拯救弱者的精神。“凡是不幸者被爱之处,上帝总在。”作为精神象征,她的上帝是遥远不可及的。她认为,只有远离上帝,才能接近上帝;上帝所能给予的信心、力量和勇气,惟在永远的期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