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之宿命(第2/2页)

我自己不宰鸡,不杀鱼,但是我吃鸡,吃鱼。因为吃的时候看不见它们被杀的惨状,所以心安理得。正如假如一个人不知道你的苦,你的苦在他眼里就轻描淡写。如果以未谙世事为智慧,以无动于衷为坚忍,则不足以为君子。因此,要注意孟子下的是个“远”字,是“君子远庖厨”,而不是“君子不入庖厨”。“远”,带有一种选择在,说明君子深知近庖厨之不宜。否则,“何不食肉糜”之愚也可以称之为君子了。

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杀鸡,杀鸡先杀脖子,用刀划开,任凭鸡挣扎着,抓住它的翅膀让鸡血滴到碗里,等滴得差不多,把鸡往地上一扔,它起初时跳得非常高,翻腾得很厉害,但挣扎两下就不行了,然后用开水烫了,褪毛,剖肚……

作为鸡和鱼,它们是没有能力改变自己命运的。生下来,就注定有这样的结果。我眼见这些鱼张着小口伸出水面呼吸,又能如何呢?现下,我已经不想吃它们,但我又如何向我妈提出把它们放生呢?——在这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心底的怯懦和畏缩。和无数庸庸碌碌的人一样,我并不敢做一些打破常规的事情。——假如我说把鱼放生,我妈一定诧异得合不拢嘴。我怕她看到我的这一面,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但我实在不忍心,最后到我妈面前说了一句:“你买的鱼怎么是活的。”

很多事情不是不能做,而是没有勇气做。

其实,我家店里丢着好多讲因果报应、放生功德的书。那是当地的善男信女送来结缘的。我并不相信那些书,我把它们看成劝化愚夫愚妇的迷信。我今天突然对鱼起了恻隐之心,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我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处境竟然像鱼。(注:因为家里打官司的原因,求不得任何帮助。)像那些正在水盆里抬起小头张开小口呼吸的鱼。——任凭业风所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如果把它们送出去放生,送到哪里呢?县城找不到一条没有污水的河流。送回鱼市场吗?肯定也会变成别人的盘中餐。但并非真的想不出办法,办法一定有,真正困难的是,该怎么向我爸妈提出来?他们会不会觉得我这种想法很傻?

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改变这些。那就让鱼接受它们的宿命吧。我不管了。

再一次离开水盆的时候,我又想:我这些天做的所有努力,正如这些鱼儿一样。它们从池塘里来到鱼市上,又来到买鱼人的家里。这时候,生命留给它的空间,从广阔的天地、山野、河谷,变成只有一只脸盆那么大的地方。但它依然会将小小的头颅探出水面,用力地呼吸。鱼儿并非看不到它的希望,只是决定不了命运的走向。

我面临的事情也是一样。事已至此,正如山野间的鱼来到了水盆里。水盆里的鱼并非得不到人的垂怜,但有一样东西叫作宿命。有一种终极的力量,吸引着芸芸众生走向一个方向,像一口黑洞将万物吸纳进去。

用佛家的话讲,这叫作定业吧。前世造下业,今世投生为鱼。从前愚昧无知,而今过涉灭顶。在鱼被人从水里捞起的一瞬间,虽然四周依然是池塘春草,园柳鸣禽,但接下来的命运已经几乎注定,不能再改变了。

——真的不能改变吗?理论上讲,还是可以的:比如它在水盆中挣扎呼吸的时候碰上了我,我抱起它出门,骑上自行车,跑出城外,到乡下有池塘的地方,把它们丢进去。这样,它就可以重返鸢飞鱼跃的天地了。但是,有什么动力让我如此做呢?我没有勇气。这样,我放弃了成为鱼的上帝的机会。

那么,我又有何理由期待我的奇迹出现呢。我本有力量拯救鱼的性命,却没有那样做。鱼的性命对鱼来说很重要,但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我宁愿顾全自己的面子,却不愿顾惜鱼的性命。这让我感到羞愧。

只有当自己身为鱼的时候,才能益发体会到鱼的无助。理论上讲,我家已经诉诸法律,欠债人的楼盘依然在正常售卖,资产大于负债,讨回欠款并不困难。就像我端起水盆跑到乡下把鱼儿放生那么简单。但看起来简单的事情,却因为种种违缘,变得十分艰难。

鱼在相濡以沫的时候,纵然有人垂怜,却不能得救。

到了晚上,它们被炸成鱼饼放在餐桌上,我没有动一筷子。

(补记:此文写于2015年3月。从写完此文之后,我戒吃鱼。佛家的戒律是可以有期限的,但我并没有给自己戒吃鱼一个明确的期限,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三年。或许更长,我没有定。在三个月之后,我开始尝试素食,不是佛教意义上完整的素食,我依然吃葱姜蒜,以及鸡蛋,只是不吃肉类。过程在《戒肉之初》一文。最初设定的期限是半个月,半个月过后,又增加了半个月。这种尝试暂时还没有让我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不过我也不知道会尝试多久。也许诸位看到此书时,我已经不戒肉了,也许还在戒肉,世事无常,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