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度、分寸与超越[1](第2/5页)
在去年的杭州笔谈会上我曾经区分过两个相互关联但又彼此有别的问题,一个是“我们应当如何生活在一起?”,另一个是“我(我们)如何才能过上幸福美满的人生?”我认为前者属于政治哲学的问题,后者属于伦理学的问题,在现代的背景下这两个问题应该分而论之。但在古希腊城邦的尺度下面,这两个问题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整体。以罗尔斯为代表的当代自由主义者为自己设定的任务是,只试图回答“我们应当如何生活在一起”的问题,这种共同生活不是亚里士多德所谓的“一块儿吃够了咸盐”、有着相同道德习俗的共同生活,而是一种客客气气、敬而远之、相安无事的共同生活。然而,人生在世,“我(我们)如何才能过上幸福美满的人生”始终是最为贴身也最为重要的那个“终极问题”。幸福概念的独特性在于,它除了是终极目标外不可能是其他目标的中介目标。但是正像亚里士多德所指出的,说最高善是幸福不过是老生常谈,关键的问题仍旧在于,幸福生活到底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个人最近的一个阅读体会是,从全盛时期的雅典城邦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再到基督教的兴起,关于“幸福”的理解经历了从“完全的生活”(the complete life)到“至善生活”再到“超越生活”的变迁。在这个过程中,随着城邦政治的衰败,总的趋势是外在善的地位和价值一再地被贬抑,灵与肉的分离愈益明显,最终造成了超越精神对于世俗生活的绝对主宰。
根据美国学者汉密尔顿的观点,希腊人对幸福(eudaimonia)所下的古老定义为:“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这里的关键词有两个,一个是“广阔空间”,一个是“卓异展现”。而这又是和古希腊的一个重要概念“aretê”密不可分。我们今天常把“aretê”翻译成“美德”或者“德性”,但是这样做的结果是“丧失了所有的希腊风味”,因为美德或者德性是一个道德评价的词汇,但在古希腊文中,“aretê”被普遍地运用到所有的领域,所以最为合适的翻译应该是“卓越”。当“aretê”这个词被运用到人的身上,“它意味着人所能有的所有方面的优点,包括道德、心智、肉体、实践各方面”。这种在所有方面都充分地展现人之为人的特点的生活就是一种“完全的生活”,也即希腊人对“幸福”所下的那个古老定义:“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所以,一个过上“完全的生活”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全面的人”。
说到卓越,有两点值得多说几句。第一,全盛时期的雅典人热切地渴求获得“荣誉”,他们对此从不扭捏,内心的平静与祥和不是对卓越的恰当回报,“同侪和后人的称颂”才是。陈嘉映老师有个很好的观察,他说我们万不可将雅典人的“荣誉”混同于大众传媒时代的“虚名”。在一个公民人数不超过三万人的城邦里面,对于“卓越”的称颂几乎都与公民的直接生活经验息息相关,人们亲眼目睹你在战场上勇敢杀敌,亲耳听见你在公民大会上慷慨陈词,熟知你的日常操守,了解你的道德品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情况几乎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尺度的作用。
第二,这种“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的前提是职业身份的非专门化。雅典城邦的事务尽可能都是由业余者来管理的,公职的专门化被尽可能地控制在相当小的范围内。公民参与城邦的公共事务,通过商讨进行自我管理,基托说“这些事情就像呼吸对于生命一样不可缺少”,是构成“完全的生活”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除了参与政治事务,每一个公民还有着很多的身份:士兵,工匠,戏剧家或者运动员。希腊人认为专门技术是奴隶的特长,但这样的专门技术并不能等同于卓越。“全面的人”不等于“全能的人”——古希腊人的理想不是要成为无所不能的人,而是要在人生的全部领域都体现出一个完整的人的生存。这种人被认为是拥有“aretê”的人,也就是卓越的人。这与我们今天对于卓越的理解可谓相去甚远,郎朗无疑是一个卓越的钢琴家,但是在亚里士多德眼里,他一定不是一个卓越的人,因为亚里士多德相信一个人不可能既在音律上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同时又在别的方面卓越。所以“全面的人”必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业余的人”。相比之下,现代人只能成就“片面的深刻”,也只能成为“单向度的人”。
“全面的人”是一个一去不返的理想。随着城邦规模的扩大和城邦事务的日益繁杂,这种全面但业余的人愈发凸现出不合时宜。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批评雅典民主制,理由之一就是政治艺术的主要功能在于使人们变得更好,而这需要专业的训练,让一些非专业的人士轮流来管理城邦在他们看来是不可理喻的。如果说技艺精湛的工匠是制作术的专家,那么哲学家就是关照灵魂的专家,二者的区别只在于,哲学家试图说服所有人相信关照灵魂是人生在世最为重要的事情,并且最终,柏拉图试图说服人们为了哲学生活放弃城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