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有一个梦想(第2/3页)
东坡先生接旨当然要带着全家老小再次开路,可是他并没有直奔汝州,湖北到河南是向西北方向,他却沿着长江绕圈,硬是跑到了东南的江苏境内,还跑到了王安石的家里。
东坡先生一生做事单纯,但此举殊不可解。后来在路上奔波,幼子还染病死了,全家恸哭,上书朝廷,备说种种饥寒苦楚,实在是举家无力再行,请求就近到常州去居住。神宗皇帝竟然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我琢磨,东坡先生大概是终于长了点惊弓之鸟的政治智慧,发现皇帝这次,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变法人士在耀武扬威,守旧派中坚分子司马光等在蛰伏,把自己拉出来,放在中间显眼地带是干什么?不会平白地,又当了炮灰吧?圣意难测,京城那是非之地,还是能躲一时是一时吧。
于是想出了这么个拖延的主意。去见王安石,一个可能是表示感谢;还有的确好奇,这个政治大对头是怎样的人;再呢,就是想探探风声,现在局势到底怎么样啊?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磨难和黄州的历练,东坡先生已经不是逮谁都讲真心话了。信任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连累别人。乌台诗案中,仅因收到他一首赠诗就跟着获罪的朋友也有的啊。
别人不可见,不敢见,但王安石不妨去见。王安石此时以老宰辅之身退居山林,正该避嫌,不与朝中人多加往来,却也欣然见了苏东坡。而不考虑大家都身份尴尬,处境微妙。我想,除了两人的确有互相的“致命吸引力”,还是因为,对于彼此的品性,和智商,都有一个确信不疑的保证。
关于苏轼与王安石的这次会面,有很多传言。尤其以邵伯温《邵氏闻见录》最为活灵活现。邵伯温这个人,特别憎恨王安石,认为北宋之乱亡,都是王安石变法惹的祸。《邵氏闻见录》,基本上就是变法人士丑行录。
他说道,东坡力劝荆公为国事仗义直言,“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救之乎?”荆公说我管不了,不敢管了,比划着两只手指道:“二事皆惠卿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然后又非常小心翼翼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今天的话,你可别跟人乱说啊!
既然如此,邵氏又怎么知道的呢?还是绘声绘色的现场版。其实以两人当时处境,都不可能明目张胆议论国是,王安石自不必说,东坡再直率,也不会无起码的政治涵养。最搞笑的是“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这种八婆式又要说又怕负责任的说话风格,就算“天命不足畏”的王安石,能急速退化,怯懦委琐到这个地步,但对于邵氏极力褒扬的东坡先生,难道就不是种侮辱么?王安石不可能对人说,私房话被传出来,嫌疑人可只有东坡先生了,原来他也是个不守信没担当的八婆!
吕惠卿这几年并不受神宗信任,扔在外面当地方官,说为祸国家,他也没能量。王安石怎么会蠢到把责任推到他头上?这里如此渲染,只是暗示王安石有把柄在吕惠卿手中——什么把柄心虚至此?看官自己想去吧!
文人这支笔真是……但小儒与大儒之区别,也就一目了然了。
事实上,苏轼在江宁,与王安石也就是谈诗文论佛理而已。苏轼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跟谁都能交朋友,有话说。即便如此,一个智慧的头脑,总是希望能与另一个智慧的头脑相遇,那种共鸣与碰撞,非友情二字可以全部包容。如果旗鼓相当,敌手间也会互相敬重。
苏轼与王安石的这次会面,结果是互相倾倒。别后,东坡去信:“某游门下久矣,然未尝得如此行,朝夕闻所未闻,慰幸之极。”王荆公学识深厚,不是虚言。荆公对东坡之才更是早就爱惜有加。
交谈中,王安石建议苏轼不如干脆也在附近买田求舍,抛开政坛是非,做个逍遥人。但苏轼婉拒了:“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劝与拒,都有相当的理由。王安石性虽执拗,却是明白世态人心的“野狐精”,深知仕途险恶,劝苏轼早日归隐,出于惜才。苏轼年富力强,天性喜爱热闹,虽然好容易吃一亏长一智,但叫他放下一切,却也很难下定决心。何况,一新党领袖,一旧党名人,抱团儿住到了一起,王安石是无所谓,但他自己,恐怕也难以向司马光等一众朋友交待。而他其后在相距并不远的常州,真的买了田地,大概就是个折中的方案。
还有一个原因我是这样想的:苏轼虽然很欣赏王安石骑驴的卓绝形象,“骑驴渺渺入荒陂”,那种清寂,高古,他自己,可不太乐意。
苏轼与驴的确不相投缘。他喜欢骑的是马,连在黄州那样艰苦的日子,还弄到了一匹马骑,估计是做知州的好友送他的。在困境中,他当然也能夷然自守,可表现形式与王安石的静默完全不一样。他聚众喝酒,偷宰耕牛,喝得大醉,半夜里爬城墙,还自己在家里酿酒,酿出来的液体,自我吹嘘是很好喝,但所有喝过的人都疯狂地拉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