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生日(第8/9页)

我曾以《奶奶的星星》为题记录过这个故事。1959年,那年的夏天,一到晚上奶奶就要到那座庙院里去开会。这时候,一个曾经到处流传的故事,在流传了几千年之后,以一声猝不及防的宣布进入了我的世界: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天哪,万恶的地主!那一刻我的世界天昏地暗。这个试图阐述善与恶的故事,曾以大灰狼和小山羊的形式流传,曾以老妖婆和白雪公主的形式流传,曾以黄世仁和白毛女的形式、以周扒皮和“半夜鸡叫”的形式流传,——而这一切都是我那慈祥的老祖母讲给我听的。在北风呼啸的冬天我们坐在火炉旁,在星空深邃的夏夜我们坐在庭院里,老祖母以其鲜明的憎爱,有声有色地把这个善与恶的故事讲给我听。但在1959年的一个夏夜,这个故事成为现实,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我的老祖母连同她和蔼亲切的声音一起旋卷进去,然后从那巨大的黑洞深处传出一个不容分说的回声:你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她就是善与恶中那恶的一端,她就是万恶的地主阶级中的一员。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写道: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开会,早早地换上了出门的衣

裳,坐在桌边发呆。妈妈把我叫过来,轻声对奶奶说:“今

天让他跟您去吧,回来时那老庙里的道儿挺黑。”我高兴

地喊起来:“不就是去我们学校吗?让我搀您去吧,那条

路我熟。”“嘘——,喊什么!”妈妈喝斥找,妈妈的表情很

严肃。那老庙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老树上

“伏天儿——伏天儿——”地叫个不住。奶奶到尽后院去

开会,嘱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这正合我的心意。

好玩的东西都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级同学占领的双杠、爬

杆、沙坑,这会儿都空着,我们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

……太阳落了,天黑下来,庙院里到处都是蛐蛐叫,“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东边也叫,西边

也叫。我们一群孩子蹶着屁股扎在草丛里,沿着墙根儿

爬。寻着蛐蛐的叫声找到一处墙缝,男孩子就对准了滋

一泡尿,让女孩子们又恨又笑,一会儿,蛐蛐就像逃避洪

灾似地跳出来,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们抓了好多

好多蛐蛐,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

黑的枝叶洒在庙院的草地上,斑斑点点。作为教室的殿

堂,这会儿黑森森静悄悄的,有点儿人。星星都出来了,

我想起了奶奶。我走到尽后院。尽后院的房子都亮着

灯。我爬上石阶,扒着窗台往里看。教室里坐满了人,所

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声不响,望着讲台上。讲台

上有个人在讲话。我看见奶奶坐在最后一排,两只手放

在膝盖上,样子就像个小学生。我冲她招招手,她没看

见,她听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奶奶常说她是多么

羡慕我能上学,她说她要是从小就上学,能知道好多事,

说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参加了革命呢。她说她的一个表妹

就是从婆家跑出去,后来参加了革命。奶奶老是讲她那

个表妹,说她就是因为上过学,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

家的气了,跑出去跑得远远的做了大事。我扒着窗台望

着奶奶,我还从未这么远远地望着过她呢。她直了直腰,

两只手也没敢离开膝头。我又在心里笑了:这下您可知

道上学的味儿了吧?……就在这时,我忽然听清了讲台

上那个人在讲的话:“你们过去都是地主,对,你们这些人

曾经残酷地压迫和剥削劳动人民,在劳动人民的血汗和

白骨上建筑起你们往日的天堂,过着寄虫一样的生活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再听。“现在反动的旧

政权早已被人民推翻了,你们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复了,你

们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人民的专政,你们的出路只有一

条,那就是规规矩矩地接受改造……”我赶紧离开那儿,

走下台阶,不知该干什么。月光满地,但到处浮动起一团

团一块块的昏黑,互相纠缠着从静寂的四周围拢而来

1959年,那年我几岁?但那些话我都听懂了。我在那台阶下站了一会儿,然后飞跑,偷偷地不敢惊动谁但是飞快地跑,跑过一层层院子,躲开那群仍然快乐着的孩子,跑出老庙,跑上小街,喘吁吁地在一盏路灯下站住,环望四周,懵懵然不知往日是假的,还是现在是假的……。

53

那时候WR在哪儿?他是不是也在那群孩子中间?未来的被流放者WR他的父亲或者母亲(他也有一个糟透了的家庭出身)是否就坐在我的祖母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