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逛菜场(第2/3页)
我印象里最厉害的,是一位卖马蹄的老人——在我们这里,马蹄俗称荸荠,清脆而甜,胜于梨子。但荸荠的皮难对付,所以菜市场常有卖去皮荸荠的。荸荠去皮不难,只是琐碎,费手艺,用力大了就把荸荠削平了,自己亏本儿。我旧居的菜市场末尾有位老人家,常穿蓝布衣服戴一顶蓝棉帽,套副袖套,坐一张小竹凳。左手拿荸荠,右手持一柄短而薄的刀。每个荸荠,几乎只要一刀——左手和右手各转一个美妙的弧线,眼睛一眨,荸荠皮落。这一转婉约之极,瞬间就能跳脱出一个雪白的荸荠来,端的如诗似画。我们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允以为天下高手,围观之,每次都买了大堆荸荠回家吃。现在想来,还是惊艳于那婉转美妙、飞神行空的双手一转、雪白跳脱。
然而菜市场并不只卖菜。这点颇似老年代的工厂:厂房是主体是生产基地是灵魂,但让厂子生机盎然的是职工宿舍、浴室、小卖部和棋牌室里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同理,对小孩子来说,菜市场的灵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买卖——买到的蔬菜和肉要在锅里煮过,端上餐桌,才能算正经宴席。菜市场看得见摸得着的皮肉,乃是布满菜市场的小吃摊和糖人铺。
小吃铺们见缝插针,散布在菜市场里外,功能多样。南北方的老太太们都醒得早,爱去早市溜达,笃信“早起的猪肉新鲜”“早市的蔬菜好吃”,顺手边买早点,边和小吃摊的老板们叨叨抱怨那只知吃不知做、千人恨万人骂、大懒虫的死老公,然后把热气腾腾的八卦、包子和油条带回家去。包子和油条新鲜,八卦却经常是旧的。所以餐桌上总是被老头儿厉声呵斥:“你就净知道打听小道消息!”
江南人喊孩子做“老小”,所以老人和小孩待遇类似,都容易被哄。小吃摊和糖人铺,专吸引这两种人。我们小时候的糖人铺是流动的,摊主背一个草垛,上插着七八支竹签,分别是糖人版孙悟空、关云长、包青天、七仙女,诸天神佛,传奇妖怪,会聚一堂,阳光下半透明微微泛黄。孩子吵着要买,大人勉强掏钱,还千万遍叮嘱“千万不能吃”。然后转两圈回来,就见竹签空了,孩子正舌舔嘴角糖渍企图毁尸灭迹呢。糖人我小时候吃过一次,略脆,很甜,糖味很重。后来想想,其实不好吃,只是被大人们的禁令挑逗得兴起而已。多少孩子看捏糖人的过程不觉心醉神迷,非拉着妈妈买完菜再溜去百货商店买盒橡皮泥,以便回家后也可以捏一把。
菜市场的小吃摊基本被赋予半个托儿所的功能。大人们出门买菜,孩子独自搁家里不放心,带着;到菜市场,龙蛇混杂,七嘴八舌,天暗地滑,而且满地都是陷阱泥淖。不小心孩子就敢踩到哪堆鱼鳞,摔个嘴啃泥。而且孩子怕烦,又好新鲜,看见五彩缤纷香味洋溢的吃食,就显然走不动道儿。所以家长们经常把孩子寄在熟悉的小吃铺,把摊主当托儿所长拜托:“一会儿回来接。”小吃摊大多是味道细碎的一招鲜,油煎者为最上,因为油香四溢,兼有吱吱作响之声,孩子们最容易受哄。我小时候看摊主做萝卜丝饼,看着白生生一团被捏成油黄酥脆的物儿了,吃来外酥里脆,着实新鲜有趣。馄饨摊主儿和我混熟之后,可以赊账,跟我爸妈说好,别让孩子带着钱来吃,一个月结一次账便好,好像也不怕我逃了,轮到给我下馄饨时,加倍地给汤里下豆腐干丝。
菜市场的诸位,自有高峰期和低潮期。早市直到午饭前,午后三到五点,总是最喧腾时节。那时人人三头六臂,七手八脚,吆五喝六。年轻人焦躁,左手给第一位找钱,右手给第二位拣菜,嘴里招呼第三位,粗声大气,好像吵架,一急就拍脑门:“又他妈算错钱了!”年长一点儿的老人家潇洒得多,眼皮低垂,可是听一算二接待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持秤砣颤悠悠一瞄,嘴里已经在和熟人聊天,还不忘耍个俏皮。都说江南人小家子气,算盘打得响,至少在小贩们身上是如此。账都在老先生脑子里,一笔不乱。最多略一凝思,吐起数字来流利得大珠小珠落玉盘。当然也有例外,不知怎么,我们这儿的人普遍认为,卖葱姜的都是山东人——大概山东葱姜极好吧。生姜不是什么大生意,还常做附带品,但依然可以卖得豪气干云。比如卖蔬菜瓜果,最后要没零钱找了,高峰期繁忙之中,摊主急星火燎,一拍脑门,抓起一把大葱生姜就往买家篮子里塞。山东大汉塞起生姜,格外豪迈,能吓得老先生买家不迭声地“用不了这么多”!
然而过了繁忙期,菜市场颇有点渔歌互答的闲雅风情。近午时分,有些大汉打着呵欠补觉去了,精神好的几位聊天、打牌、下棋、吹牛侃山,把摊子搁在原地。小吃摊的贩子们好心,有时负责帮着照看好几家生意,来个葱姜、茄子的,也能报个价,收钱。都是熟人,再没怀疑的。当然也有打牌打入神了的,相当可怕。话说我们家以前买了十几年菜的一位卖馓子大叔,牌瘾极大,每天手提着一副麻将牌来卖馓子。下午开桌叫牌,打得热火朝天。这时候去买他的馓子,招呼摊主,他总是头也不回,或喜或怒或惊或故作不惊。你大声问:“馓子什么价?”他手一扬:“看着给吧!”那点散碎馓子他也不在乎了,真有被人把匾里的包了全拿走的,他也不急不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