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四宝(第2/2页)
笔是写字的工具,墨是字的痕迹,纸是承载墨的载体,文房四宝里,成品里最不显眼的是砚,然而别称也最多。苏轼喜欢婺源龙尾山的罗文砚,于是写了篇《万石君罗文传》,都把砚叫成万石君了。至于其他墨海、墨侯、石友等,不一而足。批《红楼梦》那位,还叫脂砚斋呢。古代做书童的,尤其要懂得跟砚打交道,如何滴水,如何拿出一锭墨来,如何安腕运指、凝心屏息,磨出主人需要的墨。磨得好,就是有灵性慧根;磨不好,主人摇头:真是粗人!
文人可以多喜欢砚呢?当年米芾被宋徽宗召去写字,米芾见天子桌上有个好砚,喜欢上了,就着砚磨了墨,写完字,抱着砚台说:“这个砚台经臣濡染过,不能再侍奉陛下了,请让我拿走吧。”宋徽宗也是好脾气,答应了,米芾喜出望外,抱着砚回去,手舞足蹈。宋徽宗只好叹气:“都说米芾是米颠,名不虚传。”
砚需要好石头。张岱说过个故事:他托朋友秦一生为他找石头,自己外出了。秦一生得了块好石头,请一个北方朋友看,北方朋友指了指石头上的白眼说:“黄牙臭口,只配支桌子。”秦一生放弃了,北方朋友趁夜花三十两银子,把这石头买了,就制成了一块好砚,上头五小星,一大星,注道:“五星拱月。”张岱自己去看时,燕客捧出砚来:只见那砚赤红色犹如马肝,酥润如玉石,背上隐着白丝形如玛瑙,面上三星坟起如弩眼,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真是好砚台!可见明朝时,为了好砚,连朋友都得骗呢。到了后来,砚台也不是为了实用使了,比如吕留良收藏了二三十方砚,估计也未必用。这方面,苏轼颇为豁达,黄庭坚打算给他买些新砚台,苏轼说:“我只有两只手,其中一只会写字,要三个砚台干吗呢?”
张岱和吕留良们的例子,可见文人们的毛病。文房四宝固然是好,尤其是纸,真是为西方文明传递帮了大忙,但在中国士大夫书斋里,连同其他笔洗、笔架、镇纸等物,越到后来,越成了赏玩之物。精雅细致,作用于感官令人愉悦,塑造出中国文化独有的书卷之美,但时代的潮流总是趋向于简便易用的。20世纪,受了经史子集教育长大的朱自清先生认为:毛笔的问题,在于不便。毛笔须用砚台和墨,又不能挂在衣襟上;毛笔写字,比水笔慢得多。其实近世的钢笔,乃是文房四宝功能的集合——钢笔墨水是成品,直接灌入钢笔中,就省去了砚台。一支钢笔一张纸,便能写字,而且速度快。自然,硬笔书法永远无法代替软笔,一如素描和写意山水永远是两个世界,但从实用角度而言,确实快得多了。
所以文房四宝成为一个时代的陈迹和纪念,也并不意外。至于强行怀旧去使之复古,也未必需要。时代是会往前的,而每个时代的文明,是由那个时代独一无二的氛围所造就。在21世纪使砚台磨墨,使毛笔写书法,注定是一种怀旧,时光的驻留毕竟是幻觉,就像纸代替绢册和竹简似的。我们能做的,也就是时不时地回头想一想:世上曾经有过一个无比珍爱文房四宝,并使之荡漾出雅致文人趣味的时代,这真的很好。
然后,过去的就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