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过境迁(第2/2页)
烟袋锅子在中国极有名,电视剧里纪晓岚捏着不放。“姑娘叼个大烟袋”还算是东北三大怪。但烟袋子与烟斗不大同:中国烟袋锅子多使白铜,耐高温,经烧,相声评书里说烟锅华丽,就说“白铜的锅,翡翠的嘴”。烟袋长的,能伸出几尺去。长烟锅能用来摆谱:自己叼着烟嘴,另一头让晚辈给伺候烟。也有短的,叫作“骚胡子烟袋”,公公抽烟,让儿媳点火,趁人不备,摸一下媳妇的手。“山药蛋派”作家赵树理先生,抽烟很了得,嫌烟袋锅子抽了不过瘾,用一个山药蛋挖空了,插一根小竹管,装了一“蛋”烟,狠抽。烟袋锅子抽的是旱烟,南方多切成丝,北方人揉碎了,放烟锅里抽。
日本江户时期,好摆谱的登徒子,或是冶艳的艺伎舞姬,都使白银或纯金做烟杆。当然日本人趣味怪异,会在烟杆上雕绘蜘蛛、蛤蟆一类动物,另求别致还是为啥,那就天晓得了。
正经的烟斗,主要是欧洲人使。最早欧洲人的烟斗,是先用烧瓷。荷兰与英国那时航海业发达,率先跟东南亚勾兑好了茶叶瓷器贸易,也学会了烧瓷,所以烧制瓷烟斗甚为发达。玩了百来年瓷斗,大家转了头,开始发现木制烟斗的好处:一不易碎,二轻便,三便宜。只要能解决以下问题——木头耐燃不裂、没怪味、干燥、坚韧、透气——那就远胜于瓷斗。于是瓷斗遂成古董,归收藏家玩了,大家一窝蜂,开始造木烟斗。
世上木头浩如烟海,要试出哪种最佳实是困难,但烟民热情过于高涨,在试过了樱木、杜松、枫木、榉木、花榈、樱树诸般种种之后,大家终于有了个结论:石楠树根木最好。一来石楠树根天生抗燃,点不着;二来石楠树根本身为了吸水分供树生长,有极好的吸附性能。地中海地区的石楠树根,因为要在岩石沙地里取水,所以格外茁壮。懂行的专家,看见棵好石楠树,就会刻意修剪枝干,让树根特别发育,又不会过于坚硬。到了时节,伐将下来。先把木头削成烟斗雏坯,搁着风干,等水分干透,动手制造。20世纪60年代之后,丹麦仗着林木多产、匠手如云,成了世界石楠树根烟斗的霸主,一如葡萄牙垄断欧洲酒瓶软木塞似的。
当然也不是说,世界人民只有任丹麦人垄断,在石楠树根烟斗之路上一去不返了。众所周知,土耳其人抽阿拉伯水烟,也酷爱长烟杆。《基督山伯爵》里,大仲马为了夸饰基督山的豪富,摆了以下的谱:其女奴海蒂抽的长烟筒,烟管是珊瑚所制;众人喝咖啡时,也搭配抽长烟筒,配上好的土耳其烟丝。但土耳其人对烟斗的贡献,依然不朽,普遍认为,是他们发掘了海泡石烟斗。话说海泡石这矿石,在烟民眼中着实美妙:其质轻,方便持握;多孔,便于透气;质地柔软细腻,又呈白色,可以任艺术家雕琢描绘,可塑性观赏性还在石楠树根之上。最后被烟油熏染,年深月久,色泽会变成深邃的棕金色,愈玩愈美,好比老北京人揉文玩核桃。海泡石做烟斗,与木烟斗又不同:按原石大小,确定烟斗造型,然后打磨雕刻,烘干抛光,这才算完。
也有下里巴人的材料,比如,印第安人早年做烟斗,就地取材,用的是玉米芯。休看此物粗贱,仔细想想,玉米芯多孔散热,轻便易握,还口感清甜。缺点是容易烧焦,不耐久用,但太便宜啦,随用随抛。麦克阿瑟元帅爱旧烟斗,收藏甚多,但自己行军打仗,叼根25美分的玉米烟斗,丝毫不以为然,一如斯大林老爱抽枣木烟斗似的,不在贵贱,在于自己喜欢罢了。
烟斗虽小,但结构复杂,正经可以分十来处:斗窝、斗钵、通风口、斗杆、榫眼、榫头、阀杆、送气口、斗嘴、斗孔,样样都很琐碎。斗窝大小深浅,风口的宽窄,斗嘴的舒适度,送气口的大小……处处得见功夫。烟斗本身得晶莹圆润,让人握着舒服,能随意把玩。
好烟斗不能叼着狠抽,而是如呼吸般,吹两口,吸一口。抽太快了,舌头发苦,烟斗烫手,苦差事。抽到半途想休息,不必特意熄火。雪茄不想抽了,搁着就是,还能靠烟灰冷却;烟斗亦然,不想抽了,搁一会儿,就熄火凉了。
烟斗抽完了,琐碎细节才刚开始。烟斗和雪茄一样,不能忙着清积灰。雪茄的积灰可以保持温度,烟斗的积灰能养护斗窝,以免传热烫手。当然,烟灰积多了,斗窝会裂,得趁松时磕磕,但力度得掌握好,不能磕硬物,不然烟斗就折了。抽久了,斗窝里自然有烟油杂质,得使绒芯子来清理。至于日常养护,更是得小心翼翼。所以抽烟斗抽雪茄,买来容易,之后一整套活计,那就等着瞧吧。
抽烟斗最重要的,是得有自知之明。直截了当地说,许多烟民尝试雪茄和烟斗,是冲着范儿去的——烟斗老成睿智,雪茄指点江山,看上去很美。但如果冲着范儿去,很是因小失大。巴尔扎克说过一句话,颇为刻薄:“许多上等人会选择烟斗,但烟斗不会造就上等人。”惯抽雪茄和烟斗的人最后一总结,无非就是那几句:挑自己最喜欢的,然后平平静静地享受。如果时刻摆着“我在抽烟斗,你们快看我多帅气”的模样,最容易招不痛快。还是麦克阿瑟的例子:他老人家日常抽玉米棒子烟斗,坦然大方,是因为自知甚明,完全不用靠名牌烟斗来彰身份显贵气。当然也有英国温莎公爵这样,专爱收藏新烟斗的人物,但那是冲着收藏去的,也不是为了摆谱使。萧伯纳常年叼个旧烟斗,有位暴发户看不过去,想赠他个名贵新烟斗,萧伯纳婉言谢绝,顺手抖了句“我的灵感都来自这旧烟斗,所以它已经给我创造了难以计数的价值”,四两拨千斤,轻轻就把人家给损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