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鹅(第2/2页)
且说我这屋子,真是简陋极了:篱笆之内,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六方丈。这六方 丈上,建着三间“抗建式”平屋,每间前后划分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 一间,前室特别大些,约有一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后室就只有半方丈强,比公共汽 车还小,作为家人的卧室。西边一间,平均划分为二,算是厨房及工友室。东边一间,也平 均划分为二,后室也是家人的卧室,前室便是我的书房兼卧房。三年以来,我坐卧写作,都 在这一方丈内。归熙甫《项脊轩记》中说:“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说:“雨泽下 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我只有想起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得自己满足。我的屋虽不上 漏,可是墙是竹制的,单薄得很。夏天九点钟以后,东墙上炙手可热,室内好比开放了热水 汀。这时候反教人希望警报,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凉快一下呢。
竹篱之内的院子,薄薄的泥层下面尽是岩石,只能种些番茄、蚕豆、芭蕉之类,却不能 种树木。竹篱之外,坡岩起伏,尽是荒郊。因此这小屋赤裸裸的,孤零零的,毫无依蔽;远 远望来,正象一个亭子。我长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个亭长。这地点离街约有里许,小径迂 回,不易寻找,来客极稀。杜诗“幽棲地僻经过少”一句,这屋可以受之无愧。风雨之日, 泥泞载途,狗也懒得走过,环境荒凉更甚。这些日子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还觉得可怕。
自从这小屋落成之后,我就辞绝了教职,恢复了战前的闲居生活。我对外间绝少往来, 每日只是读书作画,饮酒闲谈而已。我的时间全部是我自己的。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这在 我是认为幸福的。然而这幸福必须两个条件:在太平时,在都会里。如今在抗战期,在荒村 里,这幸福就伴着一种苦闷——岑寂。为避免这苦闷,我便在读书、作画之余,在院子里种 豆、种菜、养鸽、养鹅。而鹅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它有那么庞大的身体,那么雪白的颜 色,那么雄壮的叫声,那么轩昂的态度,那么高傲的脾气,和那么可笑的行为。在这荒凉岑 寂的环境中,这鹅竟成了一个焦点。凄风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时,推窗一望,死气沉沉; 惟有这伟大的雪白的东西,高擎着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独步,好象一个武装的守卫,使 得这小屋有了保障,这院子有了主宰,这环境有了生气。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几天,我把这鹅送给住在小龙坎的朋友人家。送出之后的几天内,颇 有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与诀别一个人的时候所发生的感觉完全相同,不过分量较为轻微而 已。原来一切众生,本是同根,凡属血气,皆有共感。所以这禽鸟比这房屋更是牵惹人情, 更能使人留恋。现在我写这篇短文,就好比为一个永诀的朋友立传,写照。这鹅的旧主人姓 夏名宗禹,现在与我邻居着。
1946年夏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