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李叔同先生(第3/3页)

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 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 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此后不久,我陪大野隆德 到玉泉去投宿,看见一个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称他“程先生”,觉得不合。想 称他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后来知道是弘伞)。一时周章得很。我回去对李先生讲了, 李先生告诉我,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做弘伞的师弟。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他果 然辞职,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学叶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把房间 里所有的东西送给我们三人。第二天,我们三人送他到虎跑。我们回来分得了他的“遗 产”,再去望他时,他已光着头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 为“法师”。法师的僧腊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离,他一贯到底,而且修行功 夫愈进愈深。当初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是讲究戒律的,一举一动,都有规律,严 肃认真之极。这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法师方才复兴,所 以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他的生活非常认真。举一例说:有一次我 寄一卷宣纸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多了些,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又 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以后我寄纸或邮票,就预先声 明:余多的送与法师。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 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 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 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 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象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象个青衣,起老生象个 老生,起大面又象个大面……都是“认真”的原故。

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噩耗传到贵州遵义的时候,我正在束装,将迁居重 庆。我发愿到重庆后替法师画像一百帧,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养。现在画像已经如愿了。 我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弟尘缘已经结束,然而他的遗训——认真——永远铭刻在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