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客者言(第2/3页)

外面走进来一群穿长衫的人。他们是主人的亲友或邻居。主人因为我是远客,特地邀他 们来陪我。大部分的人是我所未认识的,主人便立起身来为我介绍。他的左手臂伸直,好象 一把刀。他用这把刀把新来的一群人一个一个地切开来,同时口中说着:

“这位是某某先生,这位是某某君… ”等到他说完的时候,我已把各人的姓名统屯忘 却了。因为当他介绍时,我只管在那里看他那把刀的切法,不曾用心听着。我觉得很奇怪, 为甚么介绍客人姓名时不用食指来点,必用刀一般的手来切?又觉得很妙,为甚么用食指来 点似乎侮慢,而用刀一般的手来切似乎客气得多?这也许有造形美术上的根据:五指并伸的 手,样子比单伸一根食指的手美丽、和平、而恭敬得多。这是合掌礼的一半。合掌是作个 揖,这是作半个揖,当然客气得多。反之,单伸一根食指的手,是指示路径的牌子上或“小 便在此”的牌子上所画的手。若用以指客人,就象把客人当作小便所,侮慢太甚了!我当时 忙着这样的感想,又叹佩我们的主人的礼貌,竟把他所告诉我的客人的姓名统屯忘记了。但 觉姓都是百家姓所载的,名字中有好几个“生”字和“卿”字。

主人请许多客人围住一张八仙桌坐定了。这回我不自选座位,一任主人发落,结果被派 定坐在左边,独占一面。桌上已放着四只盆子,内中两盆是糕饼,一盆是瓜子,一盆是樱 桃。

仆人送到一盘茶,主人立起身来,把盘内的茶一一端送客人。客人受茶时,有的立起身 来,伸手遮住茶杯,口中连称“得罪,得罪”。有的用中央三个指头在桌子边上敲击: “答,创创创创创”,口中连称“叩头,叩头”。其意仿佛是用手代表自己的身体,把桌子 当作地面,而伏在那里叩头。我是第一个受茶的客人,我点一点头,应了一声。与别人的礼 貌森严比较之下,自觉太过傲慢了。我感觉自己的态度颇不适合于这个环境,局促不安起 来。第二次主人给我添茶的时候,我便略略改变态度,也伸手挡住茶杯。我以为这举动可以 表示两种意思,一种是“够了,够了”的意思,还有一种是用此手作半个揖道谢的意思,所 以可取。但不幸技巧拙劣,把手遮隔了主人的视线,在幽暗的厅堂里,两方大家不易看见杯 中的茶。他只管把茶注下来,直到泛滥在桌子上,滴到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我方 才觉察,动手拦阻。于是找抹桌布,揩拭衣服,弄得手忙脚乱。主人特别关念我的衣服,表 示十分抱歉的样子,要亲自给我揩拭。我心中很懊恼,但脸上只得强装笑容,连说“不要 紧,没有甚么”;其实是“有甚么”的!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又染上了芭蕉扇大的 一块茶渍!

主人以这事件为前车,以后添茶时逢到伸手遮住茶杯的客人,便用开诚布公似的语调 说:“不要客气,大家老实来得好!”客人都会意,便改用指头敲击桌子:“答,创创创, 创。”这办法的确较好,除了不妨碍视线的好处外,又是有声有色,郑重得多。况且手的样 子活象一个小形的人:中指象头,食指和无名指象手,大指和小指象足,手掌象身躯,口称 “叩头”而用中指“答,创创创创创”地敲击起来,俨然是“五体投地”而“捣蒜”一般叩 头的模样。

主人分送香烟,座中吸烟的人,连主人共有五六人,我也在内。主人划一根自来火,先 给我的香烟点淮。自来火在我眼前烧得正猛,匆促之间我真想不出谦让的方法来,便应了一 声,把香烟凑上去点着了。主人忙把已经烧了三分之一的自来火给坐在我右面的客人的香烟 点淮。这客人正在咬瓜子,便伸手推主人的臂,口里连叫“自来,自来”。“自来”者,并 非“自来火”的略语,是表示谦让,请主人“自”己先“来”(就是点香烟)的意思。主人 坚不肯“自来”,口中连喊“请,请,请”,定要隔着一张八仙桌,拿着已剩二分之一弱的 火柴杆来给这客人点香烟。我坐在两人中间,眼看那根不知趣的火柴杆越烧越短,而两人的 交涉尽不解决,心中替他们异常着急。主人又似乎不大懂得燃烧的物理,一味把火头向下, 因此火柴杆烧得很快。幸而那客人不久就表示屈服,丢去正咬的瓜子,手忙脚乱地向茶杯旁 边捡起他那支香烟,站起来,弯下身子,就火上去吸。这时候主人手中的火柴杆只剩三分之 一弱,火头离开他的指爪只有一粒瓜子的地位了。

出乎我意外的,是主人还要撮着这一粒火柴杆,去给第三个客人点香烟。第三个客人似 乎也没有防到这一点,不曾预先取烟在手。他看见主人有“燃指之急”,特地不取香烟,摇 手喊道:“我自来,我自来。”主人依然强硬,不肯让他自来。这第三个客人的香烟的点 火,终于象救火一般惶急万状地成就了。他在匆忙之中带翻了一只茶杯,幸而杯中盛茶不 多,不曾作再度的泛滥。我屏息静观,几乎发呆了,到这时候才抽一口气。主人把拿自来火 的手指用力地搓了几搓,再划起一根自来火来,为第四个客人的香烟点火。在这事件中,我 顾怜主人的手指烫痛,又同情于客人的举动的仓皇。觉得这种主客真难做:吸烟,原是一件 悠闲畅适的事;但在这里变成救火一般惶急万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