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第2/3页)

“那末你读书呢?”

“念书?”这可使我踌躇了。因为那个举人先生,讨嫌极了,一天到晚都不准我离开桌子,限定背三本《幼学琼林》,《唐诗》,《左传句解》和念一本《告子注》,以及做一篇一百字的文章,默写一篇四百字的书,模仿一张四方格的大字,真使我连吃饭和上厕的时候都诅他;然而他依样康健,依样用两寸多长的指甲抓他的脚,头,耳朵,和哭丧着脸哑哑地哼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时瞌睡来了,便团了一根纸捏放到鼻孔里旋转着,打着“汽,汽”的喷嚏,将鼻涕溅散到桌子上,又拍一下板子说:

“念呀……”

他的脸……

“你怎么不说话呢?”蒂表妹突然推一下我的手腕,说。

“念书可就不好办了!”我皱着眉头。

“不管他——鬼先生——不成么?”

“不成。”

我们于是都沉默着。

经过了半点多钟,表姊妹表兄弟们便跑进来了,嘻嘻哈哈地,现着极快乐的样子。

“我们马上就看鳌山去了!”宾表哥说。

“你不去么?蒂妹!”黎表姊接着问。

“我不想去了。”蒂表妹没有说什么,我便答道:“你们去好了。”

“又不是问你!”蓉弟带着不平的讽刺的意思。

“不准你说话!”我真有点生气了。

幸得母亲这时候走进来,她似乎还不曾听见我和蓉弟的争执,只问我:

“萱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摇一下头,表示没有做什么事。

母亲便接着说:

“看鳌山去吧。”

“我不去。”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那么,”母亲向着蒂表妹说,“你去吧。”

“我也不去。”蒂表妹回答。

“也好。你们好好地玩,不要拌嘴。”

于是母亲领着表姊妹表兄弟们走了。

看鳌山,这是我在许多日以前便深深地记在心上的事;但现在既到了可看的时候,又不想去,自然是因为蒂表妹的缘故了。

“你真的不想去看鳌山么?”母亲们都走去很久了,她又问。

“同你好,还看鳌山么?”

她笑了。

天色虽是到了薄暮时候,乌鸦和雁子一群群地旋飞着,阳光无力的照在树杪,房子里面很暗淡了,但我隔着书桌看着她的笑脸,却是非常的明媚,艳冶,海棠似的。

“只是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我又默默地想着在表姊妹们里所得的结论。我便走近她身边去,将我的手给她。

“做什么呢?”她看见我的手伸过去,便说。

“给你。”

“给我做什么呢?”她又问。

“给你就是了。”我的手便放在她的手上。

“你真的同我好呀!”她低声地说。

“谁说不是?”

“也学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

“是吧?”我有点犹豫着。

“舅舅同舅妈全不拌嘴,这是妈告诉我的。”

“我们也全不拌嘴。”我接着说。

“这样就是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了。”

“那你还给我亲嘴。”

“亲嘴做什么呢?”

“你不是说我们象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舅妈常常给舅舅亲嘴的,我在白天和夜里都瞧见。”

“是真的么?”

“骗你就算是癞狗!”

“那……那你就……”

她斜过脸来,嘴唇便轻轻地吻上了。

明透了的月亮,照在庭院里,将花架旁边的竹林,疏疏稀稀地映到玻璃窗上,有时因微风流荡过去,竹影还摇动着。我和蒂表妹默默地挨着,低声低声地说着端午节的龙舟,西湖的彩船,和重九登高放纸鸢,以及赌纸虾蟆,踢毽子……说到高兴了,便都愿意的,又轻轻地亲一下嘴。

“你看!那是两个还是一个?”当我们的脸儿偎着,她指着窗上的影儿,说。

“两个。”我仰起头去,回答她。

“是一个。”她又把我的脸儿偎近去。

“真是一个!”这时我的头不仰起去了。

“好玩!……”她快乐极了,将我的脸儿偎得紧紧地,眼睛斜睇着窗上。

我们这样有意思的玩着,大约只有一点多钟,母亲和表姊妹表兄弟们都回来了。蓉弟便自己夸奖地在我和蒂表妹面前说:

“鳌山真好,好极了!龙吐水,还有……还有……吓!龙吐水!”

黎表姊也快乐地说:

“种田的,挖菜的,踏水车的,……全是活动的,真好看!”

“你喜欢看鳌山么?”我偷偷地问蒂表妹。

她摇一下头,又撅一下嘴;便也低声地问我:“你呢?”

“我也不。”

不久,我们都到大天井里,吃水果,月饼,喝葡萄酒,并赏月去了。

母亲伴着我们这一群小孩子玩着,猜谜的猜谜,唱歌的唱歌;其中只有蓉弟最贪吃,而且喝了三四杯酒,脸儿通红了,眼睛呆呆地看人,一忽儿他便醉了,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