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南西东](第2/2页)

因为正在戒严的期间,没有什么上来的客人,也没有什么下去的客人。只有一排一排荷枪的兵士,从站台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枪上的刺刀,在车窗上来来往往的闪着一道一道白色的光芒。

整个车站是寂静的,杀杀的雨声,仿佛把一切都已经征服了似的。车厢里的每个人,也都像惊骇了过后,抽噎了过后,有的渐渐打着瞌睡了。

车尽死沉沉的停着不动,而雨已经小了。差不多是夜分的时候,连气笛也没有响一下,车开了。

隔了很久很久,车上才有一两个人低低说话了,听不清楚说的什么。现在究竟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也没有谁去提起。

自己也好像睡了,不知怎么听见谁说:

“到了杨柳青了。”

我猛省,我知道我已经离开我的乡土更远了。

这么一个动听的地名,不一会也就丢在背后去了。探首窗外,余零的雨星,打着我的热灼灼的脸,望着天,望着地,都是黑茫茫的。

夜是怎么这样的凄凉啊!想到走过去的那些路程,那里的夜,恐怕还更凄凉一些罢?

关上车窗,让杨柳青留在雨星子里去了。

旅伴

一个苦力泡了一壶茶,让前让后,让左让右,笑眯眯的,最后才端起杯子来自己喝一口。再喝的时候,仍然是这样的谦让一回。

我不想喝他的茶,我看见他的神色,像已经得到一种慰藉似的了。

一个绅士,一个学生,乃至一个衣服穿得稍稍整齐的人罢,他泡一壶茶,他不让旁人喝,自己也不像要喝的样子,端坐着,表示着他与人无关。那壶茶,恐怕正是他给予车役的一种恩惠罢。

其实谁也不会去讨他的茶喝,看见了他的神色,仿佛知道了人和人之间还有一条深深的沟渠隔着呢。

一个衣服褴褛的乡村女人,敞着怀喂小孩子奶吃。奶是那样的瘪瘦,身体恐怕没有一点点营养;我想那孩子吸着的一定是他母亲的一点残余的血液,血液也是非常稀薄了的。

女人的头抬起来了,我看见了她的一付苍黄的脸,眼睛是枯涩的,呆呆的望着从窗外飞过去的土丘和莽原……

汽笛响了,孩子从睡中醒了;同时这个作母亲的也好像从什么梦境里醒觉了。把孩子抱了起来,让他立在她的膝盖上。

孩子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眼睛也望着孩子的。

“喂!叫大叔啊!”女人的眼睛也望了我和孩子。

孩子的脸,反转过去望他的母亲了。

“叫你叫大叔哩。”母亲的脸,被笑扯动了。

孩子的腿,在他母亲的膝盖上不住欢跃着,神秘的看了我一眼,又把脸转过去了。

“认生吧?”

“不;大叔跟你说话哩。”

笑着,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脸,偎在一起了。

车再停的时候,她们下去了。

在这么短短的两站之间,孩子的心中或许印着那么一个“大叔”的影子;在这么长长的一条旅途上,陌生人们的眼里还依旧是陌生的人们罢。

红酒

傍晚,车停在一个站里等着错车,过了一刻,另一列车来了。起初很快,慢慢地就停在对面了。

这边的车窗正好对着那边的车窗,但那边车窗是被锦绣的幔子遮住一半。就在这一半的窗子之下,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台子,台子上放着一个黄绫罩子的宫灯,灯下映着明晃晃的刀叉,胡椒盐白瓶子,多边的盘子……还有一个高脚杯子,杯子里满盛着红色的酒液。

看见一只毛茸茸的手把杯子举了一下,红色的杯子变成白色的了。

看见两只毛茸茸的手,割切着盘子里面的鱼和肉,一会儿盘子里狼藉的只剩下碎骨和乱刺了。

看见高脚杯里又红满了……

又是一只毛茸茸的手伸出来了……

那边的人,怕已醺醺然了,可是这只毛茸茸的手,仿佛从我心里攫夺了什么东西去的,我的心,觉得有些痉挛起来。

——红酒里面,是不是浸着我们的一些血汗呢?

大地被压轧着响了,对面的列车又开始前进了。

一九三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