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金字塔](第2/2页)
我足足有半个多月不曾喊过一声“密斯脱周”,这个称呼如今于我已仿佛有些拗口,直至这次考数学的前夜。数学教员告诉我们须把一百六十多个三角习题在两天内统统做齐,然后在规定考试的那个钟头里缴了上去,便算月考成绩。我横做竖做,还差三十多题总做不出,头部胀痛得厉害,只得丢开两脚规暂到江边去吹些晚上的凉风。
那夜因为全校同学们都在忙着准备月考,因此江边静悄悄地,一轮月亮高悬在上头。我一面走一面口中念念有词,“Sin A加Cos B”,三角题目愈念愈念得心里烦起来。还不曾走到凉亭底下,蓦听得亭脚下发出一句轻轻的问话:“你的三角做好了吗?密斯丁。”
我吓了一大跳。但定睛看时,却又忍不住脸热起来。“还没有呢!”我低下了头回答。
“明天不是要缴卷吗?”
“我做不出,”我又惭愧又怀着希望,“你肯给我帮些忙吗?密斯脱——周。”我用力念出这拗口的“周”字。
于是他便问我哪几个问题做不出,我随口告诉他几个,心里慌得厉害,三十多个做不出的题目只能想出十三五个。我说我要到自修室里去拿书来。他教我快些;他在江边等我。
我低头直向自修室跑,跑不到十来步路,在转角布告板处,我瞧见五姑母铁青着脸站在后边。
“你此刻跑到什么地方去呀?”她恶狠狠地问我。
“自修室,”我的兴奋立刻变为恐慌,说了后怕她不够满意,接着又加上一句:“做数学习题去。”
“你们明天考数学吗?”
“是。”
“那么,”她冷笑一声,“你倒还有空工夫同人家搭白?”
我恨不得捣碎那座金字塔,折断那支两脚规,谁会相信爸爸有着这么一个可厌的姊姊呢?
但,我终于不敢拿了书重到江边,只低头伏在自修桌上恨恨的拿着圆规乱划。我当然没心思做三角习题。
夜课自修时她照例来监督,女生们谁打一个呵欠也得受她噜嗦,于是她们寻她开心,故意拿数学英文等问题去请教她,她板起脸孔回答:“这个不是我的责任,你们要问去问……”
“但是,先生,像你这样好学问还怕不会解释这类粗浅的题目吗?省得我们黑暗里跑来跑去找别个先生,你就马马虎虎的做些责任以外的事吧!”
她却不过要求接过书来看,但,立刻又把它递还给央求的人了,她说:“问题虽浅得很,但我总不能做责任以外的事。”
我心里暗暗痛快,正也想拿个三角题目去胡缠时,瞥见窗外王妈探首探脑在向我霎眼。我假装解手的样子轻溜出去,王妈见了我就疾忙上来告诉说:“丁小姐,你有一封信……”我心里若有预感似的慌忙去接,突然间,自修室的门开了,五姑母站在门口问:“谁写来的?”她仿佛有着什么预感似的。
“……”我无语递过信去,自己尚未瞧得一眼。
“周——缄,”她看了自言自语,但瞥见自修室内有三五个头正在探望,却又疾忙改口:“这是……哦。这是……你大姐给你写来的信。——此刻你快去自修,下了课到我房间里来拿吧。”她说着狠狠盯了我一眼,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心中忐忑不安。
这一个钟头显得特别长,也特别沉闷,至少对于我是有这样感觉。
好容易真个捱到了下课,我在她房间内抖着手拆开这封信,那是三十五个做好的三角习题。谢谢天,五姑母也放了心。
不久,我与周君订婚了。
但五姑母对我的防范还不肯放松懈,她天天注意我看的小说。看恋爱小说会使女孩子们看活了心哟!她告诉我母亲:“爱贞如今已是个有夫之妇了,还可以让她心中别有活动吗?”
有一次,她在我枕头底下翻出本《爱的教育》来,一口咬定说是淫书,一定要即刻写信告诉我爸爸去。幸而有一位高中女生出来替我辩护了:“若说书名有这爱字便要不得,那么丁爱贞本人是早已应该开除的了。”
五姑母默然无语,但是仍把这书拿到她自己的书架上去。
后来,她觉得防范青年男女的最妥善办法,还是索性劝我们早些结婚了事。我们结婚时她替我们绣了许多枕头花,现在我们有了孩子,她又忙着替我的孩子绣老虎头鞋了。
她自己如今还在M中学当女训育员,不过从最近寄给我们的照片上看来,她的身体已削瘦不少,臀部也再不像金字塔底了,而且据她自己信中说,脚趾缝里常患湿气,那么恐怕这双橡皮底的小篮球鞋也不得不暂时割爱了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