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故事](第2/3页)
我一面极力保存我的信仰,这就是父亲仍然是一个慈爱可亲的父亲。他的那沉默苦闷的脸,那因了辛苦的白头发,便在一瞬间全浮到我心上来了。我便又可怜他。我觉得人家的坏话是故意捏造的,捏造的缘故,正是人们容不得有个好人。
然而母亲却开口了,第一句她就埋怨说:
“怪得别人么?”
这是怎样一种不幸事实的开头呢。我害怕。我不愿父亲变成不是我所敬爱的父亲。我几乎发呆地望着母亲,在我的心中我几乎要哭了,可是母亲并不懂得这意思,她只管说她的感慨。
“只怪他自己!”
显然父亲曾做过什么坏事了。我只想把母亲的嘴掩住,不要她再说出更不好的关于父亲的事情。
可是母亲又说下去了:“自己做的事正应该自己去承受!”她又叹了一口气。“女人嫁到这样的男子,真是前世就做过坏梦的女人。”
我吓住了。我真个发呆地望着她。我央告地说:
“不——妈妈,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母亲不理会。也许她并不曾听见我所说的。她又继续她的感慨:
“真的,天下的男人(女人也在内),可没有第二个人比你父亲还会傻的。傻得真岂有此理——”
(她特别望了我一眼)
“你以为我冤枉他么?冤枉,一点也不。他实在比天下人都傻。我从没有听说过有人会像他那样的荒唐!你想想,孩子,你爸爸做的是什么事情。”
“说来年代可久了。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你还没有出世呢——我嫁给你父亲还不到两年。这两年以前的生活却也过得去。这两年以后么,见鬼啦,我永远恨这个傻子,荒唐到出奇的人。我到现在还没有寻死,也就是要恨他才活着的。”
“这一年是一个荒年。真荒得厉害。差不多三个月不下一滴雨。把水龙神游街了五次,并且把天后娘娘也请出官来了,然而全白费。哪里见一滴雨?田干了,池子干了,河水干了,鱼虾也干了。什么都变了模样!树叶是黄的,菜叶是黄的,秧苗也是黄的,石板发烧,木头快要发火了,牲畜拖着舌头病倒了,人也要热得发狂了。那情景,真是,好像什么都要暴动的样子:天也要暴动,地也要暴动……到处都是蝗虫。”
“直到现在,我还是害怕太阳比害怕死还害怕,说到那一年的旱荒,没有一个人有胆子再去回想一趟。(她咽了一下口水)你——有福气的孩子,没有遇上那种荒年,真是比什么人都有福气的。”
“你父亲干的荒唐事就在那时候。这个大傻子,我真不愿讲起他,讲起他来我的心就会不平,我永远不讲他才好。”
(母亲不自禁的却又讲下去:)
“你父亲除了一个菜园,一个小柴山,是还有三担田的。因为自己有田,所以对于那样的旱天,便格外焦心了。他天天跑到田里去看:那才出地三寸多长的秧慢慢地软了,瘪了,黄了,干了,秋收绝望了。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啊,一个秋收的绝望!其实还不止没有谷子收,连菜也没有,果木更不用说了——每一个枝上都生虫了。”
“你父亲整天地叹气:完了,什么都完了!”
“不消说,他也和别人一样,明知是秧干了,菜黄了,一切都死了,纵然下起雨来也没有救了,然而还是希望着下雨的。你父亲希望下雨的心比谁都强。他竟至于发誓说:只要下雨,把他的寿数减去十年,他也愿意的。”
“他的荒唐事就在这希望中发生了。这真是千古没有的荒唐事!你想想看是一种什么事呀?”
“你父亲正在菜园里,一株一株地拔去那干死的油菜,那个——我这一辈子不会忘记他——那个曾当过刽子手的王大保,他走来了,你父亲便照例向他打招呼。两个人便开始谈话了。”
“他先说,‘唉!今年天真干得可以!’”
“可不是?”你父亲回答,“什么都死了。”
“天灾啊!”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一县从今年起可就穷到底了。”
“有田的人也没有米吃……”
“没有田的人更要饿死了。”
“你总可以过得去吧。去年你的田收成很好呀。”
“吃两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说不定这田明年也下不得种:太干了,下种也不会出苗的。”
“干得奇怪!大约一百年所没有的。”
“再不下雨,人也要干死了。”
“恐怕这个月里面不会下吧。”
“不。我想不出三天一定会下的。”
“怎么见得呢?”
“我说不出理由。横直在三天之内一定会下的。”
“我不信。”
“一定会的。”
“你看这天气,三天之内能下雨么?”
“准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