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菩萨(第8/8页)

  世间草木为证:我一直都在怀疑他。但是,必须承认,他的话于我仍然不啻一声黄昏中的霹雳,彻底了断了我和我的苹果们,如梦初醒,我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我和他的告别:我发足狂奔,在燕麦与油菜花之间穿行,麦浪滚滚,犹如屈辱在体内源源不绝;以我当时的年纪,“死亡”二字还停留在书本上、电影里和千山万水之外,即使它就在我的身边真切发生,我也不会为了这件庞大的、远远高于自己的物事去惊奇,去难以置信,当此之时,屈辱已经大过了一切,这看苹果的下午,让我在震惊之后明白了一件事情,即,我可能是愚蠢的。一片并不存在的苹果林,就足以使我鬼迷心窍。这事实岂止伤心二字当头?那就是一清二楚的屈辱。在奔跑中,我委屈难消,悄悄回头,依稀看见牛贩子还站在道路的中央,似乎也在呆呆地看着我,不多久,像是连站都站不住,他趔趄着,又坐回了柳树底下。

  而我,我还将继续奔跑,继续感受麦浪般起伏的屈辱,甚至到了后半夜,从梦境里醒转,想起自己的愚蠢,仍然心如刀割。我一点也不想再看见他。

  人间机缘,翻滚不息,又岂是几处杂念几句誓言就能穷尽?事实上,就在一个多月之后,我便又见到了他。那一回,我受了指派,去镇子上买盐,归途中,路过一处人家,这户人家破败不堪,院落里长满了杂草,杂草间隙,又长着几株绝不是有意栽种的油菜花,稍微定睛,我竟然又看见了他,那个欺瞒过我的牛贩子。

  此时的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人的模样,胡子拉碴,瘦得可怖,阳光照在他身上,就像是照在鬼魂的身上。他躺在一把快要塌陷的躺椅上,眯缝着眼,打量着来往行人,但身体却是纹丝未动的,几只蜜蜂越过油菜花,又越过杂草,在他的头顶嗡嗡盘旋,可是,无论他有多么焦躁,他再也没有赶走它们的气力了。即便年幼如我,也清楚地知道了这样一桩事情:他马上就要死了;他剩下的人间光阴,已经屈指可数。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也常常禁不住去想:在生死的交限,牛贩子定然没有认出我来,一如他定然想不到,我以为他带来的屈辱之感会在相当长时间里挥之不去,而事实上,它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顽固,晨昏几番交替,我就在我的身体里找不到它们了,到了后来,我只记得,我有过那么一个怪异的看苹果的下午。

  这么多年,我当然也见到了真正的苹果,四川的苹果,山东的苹果,甚至北海道的苹果,机缘凑巧,我还去了不少的苹果林,四川的苹果林,山东的苹果林,甚至北海道的苹果林。置身在这些苹果林里,偶尔的时候,漫步之间,我一抬头,依稀还能看见牛贩子,他就站在其中一株苹果树的树荫底下,仍旧形迹可疑,焦躁地四处张望,似乎是还在想找人说话。

  这当然是幻觉。但我希望这幻觉不要停止,最好将我也席卷进去,让我和牛贩子重新走回那个看苹果的下午。果然如此,在小庙前的柳树底下,当他陷入疲累之时,说不定,我要给他接着讲一讲《封神演义》;最好是还能告诉他:无论你在哪里,不管是九霄云外,还是阴曹地府,为了自己好过,你终归要找到一尊菩萨,好让自己去叩拜,去号啕,去跟他说话。

  这菩萨,就像阿赫玛托娃在《迎春哀曲》里所说:“我仿佛看见一个人影,他竟与寂静化为一体,他先是告辞,后又慨然留下,至死也要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