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俄剪影[1](第6/9页)

我此刻提到这些,并非因为我感染上了历史客观性的病菌。恰恰相反,我发言的立场是极其主观的。事实上,我一直希望主观性能更强一些,对于我而言,犹太人在第三帝国的遭遇并非历史,因为他们的被消灭与我的存在之萌芽状态有着部分的重叠。当我享受着无知婴儿那种可疑的舒适生活,吐出甜蜜的咿呀声时,他们却正在如今被称为东欧或中欧的土地上(我和我的一些朋友依然将那片土地视为西亚)走向火葬场和毒气室。我还意识到,如果没有这两千万死去的俄国人,我或许会用许多方式对第三帝国的犹太牺牲者产生认同感。

因此,如果说我时常浏览此类图书,其原因也大多是自私的,即获得一幅更为立体的图画,以观察那构成我的生活的一切,观察我在其中看见了半个世纪前的我的那个世界。由于德国和苏联的政治体制十分相似,甚至完全重叠,由于后者绝少提供铁窗内的图景,我凝视着我生活背景中的这一堆堆尸体时,无疑带有双倍的专注。我问自己:他们是如何落到这步田地的呢?

答案惊人地简单:因为他们就在那儿。要想成为牺牲者,就需要身在犯罪现场。要想身在犯罪现场,就需要不相信犯罪的可能性,还需要无法逃离现场,或不愿逃离现场。在这三种前提中,我猜想,发挥主要作用的是最后一个前提。

不愿逃离的原因值得深思。关于这个问题已经有过许多思考,虽说人们对犯罪根源的思考要更多一些。这部分是因为,对于历史学家来说,犯罪根源是一个较为简单的话题。它们全都被归结为德国的反犹主义,其谱系通常被程度不等地追溯至瓦格纳、路德,直到伊拉斯谟、中世纪,乃至犹太人和非犹太人的普遍冲突。一些历史学家试图将其读者带回黑暗的条顿殖民时期,一直溯源至瓦尔哈拉宫[10]。另一些历史学家则将其归结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后果、凡尔赛和约以及德国经济崩溃背景下犹太人的“高利贷”行为。还有一些历史学家将所有这些东西拢在一起,再不时添上有趣的一笔,比如,纳粹的反犹宣传竭力丑化犹太人,充满关于犹太人卫生习惯的种种描述,有人将纳粹的反犹宣传与流行病的历史联系起来,因为在历次瘟疫流行时,犹太人的死亡人数都比主要民族要少。

这些历史学家是拉马克主义者,而非达尔文主义者。他们似乎愿意相信,对一种信仰的依附关系可以成为一种遗传基因(如此观念倒也与犹太教的主要信条之一很接近),与此相伴的一些偏见、思维方式等等也同样如此。他们是兼职历史学家的生物决定论者。因此他们划出的是一条从瓦尔哈拉宫直入沙坑的直线。

不过,这条线如果真是笔直的,那么球或许也就不会落入沙坑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就像一个个体的历史,它所包含着的更多是遗忘而非铭记。历史与其说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不如说是一个丧失的过程,否则我们立马就不再需要历史学家了。更不用说,保留记忆的能力并不能将自身转译为道出预言的能力。由哲学家或政治思想家作出的此类转译尝试几乎注定会变成一张新社会的蓝图。第三帝国的兴起、繁荣和衰亡,就像俄国的共产主义体制一样,之所以未能避免,恰恰因为它们是出人意料的。

这便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能够因为原作的质量不高而指责翻译吗?我想给出的答案是“是的”,请允许我在此屈从于这一想法的诱惑。无论是德国版的社会主义还是俄国版的社会主义,均抽芽自十九世纪晚期的那株哲学之根,它将不列颠博物馆的书架当做燃料,将达尔文的思想当做榜样。(因此,它们两者后来的对峙就不是一场善与恶的搏战,而是两个恶魔的缠斗,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称之为一场家庭内讧。)

更早一些的肥料,自然是法国十八世纪的那场出色表演,这场表演使德国人在军事和智性方面都落后了相当长的时间,由此派生出的民族自卑感却披上了德国民族主义和德国“文化”[11]观念的外衣。德国浪漫唯心主义起起落落,从最初的“心灵呼号”很快转向“战争呼号”[12],尤其是在工业革命时期,因为不列颠的工业革命进展顺利。

还要考虑到俄国,它比德国的表演机会还要少,而且还不仅仅是在十八世纪。这是一种双倍的自卑感,因为俄国在千方百计地——不,是竭尽所能地——模仿德国,派生出自己的斯拉夫派,提出了俄罗斯灵魂特殊性的概念,似乎上帝是根据地理原则分配灵魂的。这里开一个玩笑:在一个俄国人听来,“心灵呼号”和“战争呼号”这两个词会合二为一,成为“最新的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