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27/34页)

“今晚上我不换衣服了,”他含糊的说,“你说什么,爹?”“呒!什么,什么?”老倪扶先生惊醒了,睁着眼向她们望。“我今晚上不换衣服了。”他又说一遍。

“可是我们请了罗雪儿,达文伯,还有华革太太。”

“那可不是春的不大好,一拆样儿。”

“你人好过吗,我爱?”

“你自己又不用使劲,要查理士干甚么?”

“可是你要真是来不得,”夏罗在迟疑。

“成,成,成。”老倪扶站了起来,自个儿跑上楼,他方才隐约梦见爬楼梯的那个小老头儿,仿佛就在他面前引路。年轻的查理士已经在更衣房里等他,很小心的他在拿一块手巾围着那热水筒。年轻的查理士,自从脸子红红的小孩子时候到家来收拾火炉以来,就是他得爱的当差。老倪扶先生一进房,坐下在窗口一张藤编的长椅上,伸出了一双腿,照例开他每晚的小玩笑。

“查理士把他打扮起来了!”查理士皱着眉,深深的呼吸着,凑上前去把他领结里的针拔了出来。

呒,呒!好,好!坐在打开的窗前很爽快,很爽快——很温和的黄昏,下面正有人在网球场上剪草。他听得刈草器的咄咄。不久那女孩子们又要开网球会了。一想着球会,他就好像听得玛丽安的声音荡着,“有你的,伙计……打着了,伙计,啊,真好哪!”接着夏罗在廊下叫着“海乐尔在哪儿?”安粟说,“他总不在这儿,娘。”夏罗又含糊地回着,“他说……”

老倪扶先生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一手摸在他胡子的下面,从查理士手里取过梳子,很当心的把他白胡子梳了几道,查理士递给他一块折齐的手帕,他的表和图章,眼镜盒子。“和事了,孩子。”门关上了,他又坐了下去,就是他一个人……

现在那小老头儿又在无穷尽的楼下漂亮的饭厅里,灯火开得旺旺的。

啊!他的腿!像蜘蛛的腿——细小,干瘪了的。

“你们是个理想的家庭。”可是那话要是实,为甚夏罗或是女孩子们不曾留住他。为甚他老是一个人,爬上爬下的,老是一个人。海乐尔在哪里?啊!再不要盼望海乐尔什么事。下去了,那小小的老蜘蛛下去了。老倪扶先生心里害怕,因为他见他溜过了饭厅,出了门,上了暗沉沉的车道,出了车马进出的门,到了公司。你们留住他,留住他,有人没有!

老倪扶先生又惊觉了。他的更衣房里已经黑了,窗口只有些惨淡的光。他睡了有多久?他听着,他听得远远地人声,远远地声浪,穿过这又高又大昏黑了的房子,传到他的耳边。也许,他昏沉地在想,他已经睡得好久了,谁也没有记着他,全忘他,这屋子,夏罗女孩子们,海乐尔——与他有什么相干,他知道他们什么事?他们是他的生人。生命已经在他面前过去了。夏罗已不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黑沉沉的门口,一半让情藤给掩着了,情藤仿佛懂得人情,也在垂头丧气,发愁似的。小的暖的手臂绕着他的项颈。一只又小又白的脸,对他仰着,一个口音说道,“再会罢,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再会吧,我的宝贝。”她们里面哪一个说的,她们为甚要再会?准是错了,她是他的妻,那个面色苍白的小女孩子,此外他的一生只是一个梦。

这时候门开了,年轻的查理士,站在灯亮里,垂着一双手,像个年青的兵士,大声喊道,“饭已经端出来了,先生!”

“我来了,我来了!”老倪扶先生说。

刮风

忽然间,怪害怕的,她醒了转来。有什么事?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似的。不,什么事都没有。就是风,刮着房子,摇着窗,砸响着屋顶上的一块铁皮,连她睡着的床都在直晃。树叶子在窗外乱飞,飞上来,又飞了去。下面马路上飞起一整张的报纸,在半空中直爬,像一只断线鹄,又掉了下去,挂在一株松树上。天冷着哪。夏天完了——这是秋天了——什么都看得寒伧,运货车的铁轮子响着走过,一边一边的摆着;两个中国人肩上扛着安蔬菜筐子的木架子在道上一颠一颠的走着——他们的辫子蓝布衫在风里横着飞。一只白狗跷着一条腿嗥着冲过前门。什么都完事了!什么?喔,全完了!她那手指抖抖的编着她的头发,不敢望镜子里看。娘在厅上给祖母说着话。

“蠢死了!这天色还不把晒着的东西全收了进来……我那块顶精致的小茶桌纱布简直给刮成了破布条儿。那怪味儿是什么呀?麦粥烧焦了。可了不得——这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