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剖文集(第26/35页)
现在莫斯科有一个希奇的现象,我想你们去过的一定注意到,就是男子抱着吃奶的小孩在街上走道,这在西欧是永远看不见的。这是苏维埃以来的情形。现在的法律规定一个人不得多占一间以上的屋子,听差,老妈子,下女,奶妈,不消说,当然是没有的了,因此年轻的夫妇,或是一同居住A男女,对于生育就得格外的谨慎,因为万一不小心下了种的时候,小孩能进幼稚园以前这小宝贝的负担当然完全在父母的身上。你们姑且想想你们现在北京的,至少总有几间屋子住,至少总有一个老妈子伺候,你们还是常嫌着这样那样不称心哪!但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规矩行到了我们北京,那时你就得乖乖的放弃你的宅子,听凭政府分配去住东花厅或是西花厅的那一间屋子,你同你的太太就得零做人家,桌子得自己擦,地得自己扫,饭得自己烧,衣服得自己洗,有了小东西就得目己管,有时下午你们夫妻俩想一同出去散步的话,你总不好意思把小宝贝锁在屋子里,结果你得带走,你又没钱去买推车,你又不好意思叫你太太受累,(那时候你与你的太太感情会好些的,我敢预言!)结果只有老爷自己抱,但这男人抱小孩其实是看不惯,他又往往不会抱,一个“蜡烛封”在他的手里,他不知道直着拿好还是横着拿好;但你到了莫斯科不看惯也得看惯,到那一天临着你自己的时候老爷你抱不惯也得抱得惯!我想果真有那一天的时候,生小孩决不会像现在的时行,竟许山格夫人与马利司徒博士等等比现在还得加倍的时行;但照莫斯科情形看来,未来的小安琪儿们还用不着过分的着急——也许莫斯科的父母没有余钱去买“法国橡皮”,也许苏维埃政府不许父母们随便用橡皮,我没有打听清楚。
你有工夫时到你的俄国朋友的住处去着看。我去了,他是一位教授。我开门进去的时候他躺在他的类似“行军床”上看书或是编讲义,他见有客人连忙跳了起来,他只是穿着一件毛绒衫,肘子胸部都快烂了,满头的乱发,一脸斑驳的胡髭,他的房间像一条丝瓜。长方的,家具有一只小木桌,一张椅子,墙壁上几个挂衣的钩子,他自己的床是顶着窗的,斜对面零一张床,那是他哥哥或是弟弟的,墙壁上挂着些东方的地图,一联倒挂的五言小字条(他到过中国知道中文的)。桌子乱散着几本书,纸片,棋盘,笔墨等等,墙角里有一只酒精炉,在那里出气,大约是他的饭菜,有一只还不知两只椅子但你在屋子里转身想不碰东西不撞人已经是不易了。
这是他们有职业的现时的生活。托尔斯泰的大小姐究竟受优待些,我去拜会她了,是使馆里一位屠太太介绍的,她居然有两间屋子,外间大些,是她教学生临画的,里间大约是她自己的屋子,但她不但有书有画,她还有一只顶趣的小狗,一只可爱的小猫,她的情形,他们告诉我,是特别的,因A她现在还管着托尔斯泰的纪念馆,我与她谈了。当然谈起她的父(她今年六十),下面再提,现在是讲莫斯科人的生活。
我是礼拜六清早到莫斯科,礼拜一晚上才去的,本想利用那三天工夫好好的看一看本地风光,尤其是戏。我在车上安排得好好的,上午看这样,下午到哪里,晚上再到哪里,哪晓得我的运气叫坏,碰巧他们中央执行委员那又死了一个要人,他的名字像是真什么“妈里妈虎”——他死得我其实不见情,因为他出殡整个莫斯科就得关门当孝子,满街上迎丧,家家挂半旗,跳舞场不跳舞,戏馆不演戏,什么都没了,星期一又是他们的假日,所以我住了三天差不多什么都没看着,真气,那位“妈里妈虎”其实何妨迟几天或是早几天归天,我的感激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如其你们看了这篇杂凑失望,不要完全怪我,妈里妈虎先生至少也得负一半的责任。但我也还记得起几件事情,不妨乘兴讲给你们听。
我真笨,没有到以前,我竟以为莫斯科是一个完全新起的城子,我以为亚力山大烧拿破仑那一把火竟花上了整个莫斯科的大本钱,连Kremlin(皇城)都乌焦了的,你们都知道拿破仑想到莫斯科去吃冰淇淋那一段热闹的故事,俄国人知道他会打,他们就躲着不给他打,一直诱着他深入俄境,最后给他一个空城,回头等他在Kremlin躺下了休息的时候,就给他放火,东边一把,西边一把,闹着玩,不但不请冰淇淋吃,连他带去的巴黎饼干,人吃的,马吃的,都给烧一个精光,一面天公也跟他作对,北风一层层的吹来,雪花一片片的飞来,拿翁知道不妙,连忙下令退兵已经太迟,逃到了Beresina那地方,叫哥萨克的丈八蛇矛“劫杀横来”,几十万的长胜军叫他们切菜似的留不到几个,就只浑身烂污泥的法兰西大皇帝忙里捞着一匹马冲出了战场逃回家去半夜里叫门,可怜Beresina河两岸的冤鬼到如今还在那里欷歔,这笔糊涂账无从算起的了!